他洩了氣,頹然地倒在沙發上。
「振作起來,」我輕聲說,「你這樣消沉永遠不會得到快樂。」
「我當然永遠不會快樂!」他抱住頭,沉痛地喊著,「你如果離開我,我即使還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不!你不會白活。」我情不自禁,彎下腰去安慰他。
他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全是不信任。
他已不再相信我,命運奇怪的安排,使我們有了隔閡,但這隔閡又算得了什麼呢,最後——啊!最後我們將注定成為陌路人。
「想想看秦阿姨曾對你抱著多大的期望!」我說,「你傷害自己就是作踐她對你的愛。」
他笑了起來,笑得像哭。
「你們……一個一個的都離開了,我母親、我哥哥……」他望著窗外,眼淚潸然而下,「最後是你……為什麼我一個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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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星辰居的最後一夜了。
從明晨起,我將永遠地離開。
離開這傷心城。
但我應往何處去?我並不知道!總有地方可去的吧!紐約、舊金山、墨爾本、巴黎……世界之大,怎會沒有我容身之地。
我不曾輕看我自己,不管到了何處,我都會有辦法活得下去。
而且活得尊嚴。
至於快樂與否,已不再是生活的重點了。
阿唐為我餞行,燒了滿桌的菜。
我不能不接受她的盛情。
她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為我做事,我離開後,她也要回宜蘭鄉下去,她受不了星辰居老換女主人。
我跟她說這樣會傷陳嵐的心。
她回答:「我顧不得了,為何人人都要傷我的心!」
阿唐做完萊,我要她一起上桌來吃。慕塵開了一瓶秦阿姨的珍釀,琥珀色的液體在圓肚子酒杯中香氣四溢。
我卻沒有品酒的心情,我渴望一醉。
一醉——解千愁。
愛情跟戰場也沒什麼不同,往往是有去無回!既然夢不能圓,醉了又有何妨?
我們三個人碰過杯之後,阿唐首先喝光了杯中酒。
「你不能那樣喝!」慕塵阻止她,「喝得太急會醉的。」
「我才不在乎。」她又重新倒滿酒。
「你不能再喝了。」
「別這樣小氣。」她不高興地說,「我喝兩杯酒算得了什麼?」
慕塵只好由她。
她在這之前,從未喝過酒,逞英雄的結果是以最快的速度倒下去。
她起初還又哭又笑,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回房後,她咕咚一聲躺上床便立刻睡著。
桌上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敬你。」慕塵說。
我舉杯時,心中感慨萬千。還記得第一次到星辰居時,這兒花香鳥語,到處是笑聲。
「下雨了。」他忽然說。
我側耳聽,窗外果然有了沙沙的雨聲。
漆黑的夜中,那雨讓人覺得好淒涼。
不久之後,天空亮起了閃電,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山谷中的電擊教人心驚,更糟的是在擊中的地方還夾雜著火光。
正在詫異間,忽然電燈全熄。
「停電了!」
「是不是保險絲斷了?」他急忙起身要去找手電筒檢查開關。
「不用去了,你看,外面的燈光全都沒有了,可能電路剛才已被閃電擊中。」
「我去找蠟燭!」他說。
我在黑暗中坐著,很快就適應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它——適合我的心情。
我應該坐在黑暗中,再也不要見到陽光……
驀地,黑暗中又亮起了閃電,仍如匹練而下;雨也變得好急,草木莿莿搖動著,天地間像在悲悼什麼似的,發出世紀末般的聲音。
「江楓?」慕塵端著燭台進來,燭光中,我見到他的臉。
他的臉被陰影籠罩著,宛若陌生人。
我笑了起來。陌生人!我們是相愛的陌生人!
他把燭台放在桌子當中,跟花擺在一起。
燭光晚餐、黑夜、冷雨……
悲切中,卻有另一分奇異的情調。
我舉杯,這次一飲而盡的是我。
「別喝得這麼急。」他伸手接過我的杯子。
「小氣。」我學阿唐罵他。
「我不在乎你罵我什麼,在你眼中我還有什麼尊嚴?」他黯然地道。
「不跟你吵架。」我笑著說,「免得你日後想到我,永遠是吵架時齜牙咧嘴的怪模樣。」
「我不想你,一輩子不想你!」他重捶桌子。
「不想就不想,還要賭咒發誓?」
「我發誓,不再想你。」他哽咽著忽然痛哭出聲。
我又倒了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為何不飲盡杯中酒?
他很快地便自失態中恢復。
「你喝吧!不過總得吃點菜。」他夾了一筷子黃魚給我。
阿唐枉燒了這麼一桌子萊,在我被酒燒得發痛的嘴裡,任何好菜都失去了味道。
窗外風雨依舊,玻璃中也同時映出桌上的燭影,漸漸地,燭影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發出了笑聲。
「你喝醉了。」慕塵擔憂地說。
我敢打賭,他害怕,比我還害怕。
但辛巴達中的薛哈娜莎德不是說過,恐懼與忿怒各走不同的道路嗎?
我恐懼也忿怒,但眼前沒有任何一條可以宣洩的道路。
上天並不厚待我。
它讓我的一生都在別離中度過。
別離。
我的笑聲中摻雜著奇怪的哭聲,我不想哭,一點也不想,卻無可奈何。
我們終是沒有喝完瓶中的酒,也沒吃光桌上的菜。
我像阿唐一般的醉了。
朦朧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輕輕替我擦臉,我難受地側過臉。
「別動,乖。」是慕塵的聲音,他托住了我的頭,我心中清楚,卻無法拒絕他。
他把水杯湊近了我的嘴唇,我貪婪地喝著。
「慢慢喝,別嗆著了。」
他溫柔的口氣又像從前了,但我在模糊中想到他的婚姻,卻更加酸楚。
「不要哭!不要哭。」他柔軟的唇在我頰上摩擦著……
強大的浪潮襲了上來,我醉了,醉了,飄在那浪潮之上,一波又一波,一波又—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