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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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頁

 

  他頓住,很用力地思考後,搖了搖頭,認真道:「很好。」因為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婦人望著他,笑了。

  國中一年級,他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能夠忍受別人說他是個棄嬰,卻不能接受有人嘲笑莫姨設立的收容院根本是貧民窟。

  他狠狠地跟那幾個傢伙打了一架,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制服被完全扯壞,他帶著激戰後烏紫的面頰,坦著胸膛,不理會街上的竊竊私語和怪異視線,大步走回家。

  「莫姨,我肚子餓了。」站在廚房門口,他如同往常這樣說著。

  穿著圍裙的婦人回過頭,睇著他破破爛欄的制服像是抹布一樣掛在身上,她的表情仍是不變的溫柔。

  「今天吃咖哩飯,你先丟準備碗筷,順便把曉生也帶到飯廳。」

  曉生是他第一個無血緣的弟弟,剛滿週歲,昨天還流了半缸口水在他課本上。

  他才轉身,準備朝房間走去,背後就傳來婦人混雜著切菜聲的緩語:「對了,你是輸了,還是贏了?」有著笑意。

  他楞了下,隨即神氣地握拳舉高手揮向頭頂,「當然是贏了!」

  隔日,他穿著縫補過的制服準時去學校,從此再也沒人敢惹他。

  國中二年級,他開始打工,自己賺取學費,以減輕莫姨的負擔,讓她可以照顧更多需要幫助的小孩。他用功唸書,只因為想考上學費低廉的公立學校。

  而後他選擇了沒有立即聯考壓力的五專,更可以兼好幾分差,薪資足夠養活自己,外加一個小毛頭;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成了業餘保母。

  再之後,莫姨年老的父親安詳過世,留下一小筆遺產,她存了起來;按著,人口漸漸增多,屋子的空間變得狹窄;他的育兒經也幾乎到了可以出書的地步。

  他不曾疑問過自己為何必須做這些裡,只是一種很自然的習慣;餵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帶他們上廁所,教他們穿衣服;看著小小的孩子逐漸長大,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就在不知不覺中,他從孤單一個人,變成擁有許多親人。

  他想親手蓋一間房子,想買下那塊租來的土地,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錢能多到買下孤兒院那塊地,莫姨就可以不用每個月支付租金而辭掉餐館的工作,好好休息。

  他拚死苦念,以專科畢業的學歷自修考上建築師執照,然後,去工地做工。

  一磚一瓦,他都要親自建構;他是個榜樣,必須努力地、踏實地堆砌這些他曾經走過的道路,好拓開一條更寬闊的路給那些孩子去走,然後告訴他們:他們一樣也可以做到。

  他學,他吸收,他做一堆粗活換取建造知識。

  省吃儉用,不在多餘的錢在自己身上,只為做他唯一想做的事。

  曾經,他是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被丟在馬路旁,那麼他就不曾遇見莫姨,就不曾擁有那麼多可愛的弟妹;他的人生,也就不會是這樣。

  他珍惜現有的一切,包括這個人人憐憫的孤兒身份。

  「咳咳……」

  才走進玄關,沒見到半個人影,倒是先聽見好久不見的咳嗽聲。他隨手放下買給莫姨和小鬼們的新年禮品及食材,側過頭,往聲音來源走去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後門廊外的階梯上,抽動著肩膀,長長的黑髮散落在她有些青白的頸間。駱暘一愣,正想走上前,就見對面廚房走出一個人。他猶豫了下,最後選擇站立原地。

  「嗚……咳咳……」孟思君紅著眼,拚命地吸著鼻子,喉問的灼痛,讓她微紅了眼。

  「大姐姐,妳不要自己坐在這裡生氣嘛。水給妳,要吃藥了。」小風用雙腕捧著盛著溫水的玻璃杯,遞到她面前。

  她微吃一驚,連忙接下,一怔,對上他大大的笑眼。

  啊!她怎麼老忘了,小風是很厲害的,比她還有用好幾百倍,根本不用她操心。

  垂低頭,她望著杯中的水波,表情是不甘心的。

  前幾天,她因為突然胸口悶疼的緊,才勞煩莫姨帶她去看大夫……看醫生,檢查拿藥!這一次,只不過是天氣涼了些,她就染了風寒。

  為什麼?為什麼她又病了?為什麼身體一點都不聽她使喚?

  她以為現在的自己可以跟以前不同,結果卻什麼也沒變。

  她真的好不甘心!

  這個別人的軀殼根本沒有用!昏迷的時候,那個冷淡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原來都是騙人的。

  她的心疾依舊沒痊癒,縱使她吃再多藥都是枉然;不論她多努力想要做些什麼,只要一生了病,統統都會失去!

  就像花圃裡的小綠芽,她才躺了幾天沒澆水,就都枯萎了,猶如在諷刺她之前的盼望一樣。

  嶄新的人生?重來的機會?她只看到另一個可悲的自己!

  「你要聽醫生的話,病才會好哦。」小風用手臂夾著藥包,微笑拿上前,卻見她撇開了臉。

  「咳……我、我不吃。」她不要再吃了,那些藥丸子,每每讓她反胃,就算勉強吞了下去,她還不是就這副模樣,一點改善都沒。

  即便是換了身體,一切都仍跟以前一樣,她的命運依舊只能在同一條路上不停打轉,不停繞圈。

  「大姐姐……」小風歪著頭,眨了眨眼。

  「我……我不要吃。」明知自己對個孩子鬧彆扭很沒道理,孟恩君還是忍不住自暴自棄「再怎麼吃也不會好的,我——」

  一股無法忘懷的深切怨怒翻湧著,激起她盡力想遮蓋的一角黑暗,像是毒液般不停擴散,深深地侵蝕那最深層、最不可碰觸的脆弱;她將杯子握得死緊。

  沒人能體會的。

  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打擊,這種無法言喻、莫可奈何的憤恨,攪得她的心扭曲變形。

  有誰能理解?

  每天睜開眼睛,就要面對擺脫不掉的痛苦和惡夢,不論她再怎麼誠心祈禱,再怎麼勉強努力,身體依然不會好,更不曾有人接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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