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獨向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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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虧他記得這般清楚我十八歲那年認得他。

  那回大夥一起去跳舞,他是同學莎莉的哥哥,自封是中國舞王,表演的舞林外史,從扭扭衝浪阿哥哥到當時最流行的布基舞,我們可是玩瘋了。

  回來時,莎莉要他送我,我喝多了酒,吐得他一身,他連眉都不皺一下,第二天還送了花來。

  每個人都以為我倆可以私訂終身了,卻不料並非如此,這十二年來,我們沒有一天不像兄弟姊妹,有什麼不高興,儘管掛在臉上,或是兵戎相見。

  連莎莉都嫉妒我已取代她的位置。我是不想白得這福氣,但我不像她有辦法已在美國連嫁了兩次,還愈嫁手風愈順。

  「你如果以後還那樣打扮,三天之內,就會有人向你求婚,永遠不必再工作。」他又說。

  「那不是本人。信不信由你,我累得很,該去睡了。」我打呵欠,在外頭奔波已經夠可憐,還得接受這種濫建議,作人太辛苦了。

  他怏怏掛上電話。

  我拔掉電話插頭,一覺睡到下午一點鐘。

  醒的時候,腹響如雷鳴。

  在下床前,我照例發一陣呆,洗了臉,又照例去打開空空如也的冰箱,照例將它關起,十萬火急地去找東西吃。

  我在街頭只稍加徘徊,就毅然決然的進入XX勞,身為現代人,要有勇於欣賞垃圾食物的胸襟與胃口。

  有人曰:你閣下那般討厭炸雞漢堡,為何還天天光顧?吾答之,若非家中的中西大廚生病不起,我連雞蛋炒飯都特備有清官御膳房的秘方。

  正入座,才拿起麥克雞塊,就見一面孔紅潤的健康青年面帶欣喜,飛步而來。大拍我那時時需承擔一切的肩膀:「嗨!克麗絲汀,好久不見,幾時回來的?」

  我辭別巴黎已四年有餘。

  而且這四年不曾住過廟寺,全在外拋頭露臉,若該識得此人,絕不會將他當陌生人。

  我目不轉睛地瞪他,直瞪得他落荒而逃。

  今天我的遭遇奇特,有人在我未曾出沒之地見著鬼魂,還有人當面喊錯名字。

  恐怕有一異物降臨本城。

  如科幻小說所言,該異物冒充吾人形貌,為非作歹,企圖摧毀本城。

  國防部應早得情報,速速前來保護,讓小人物也有揚名立萬的機會。

  但我只擔心為了要出這種濫鋒頭,而遭死光槍掃射,因真偽莫辨而消滅了真跡,留下偽作平白搶走我的客戶。

  我決定前去上班。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敝老闆李麥克的刻薄、自私、小器,恐怖到任何鬼魅異物見著它莫不立即現出原形。

  到了辦公室,李麥克不在,人全走得光光,只剩小妹在打瞌睡,還有個新進的設計師在賣力繪圖。

  我經過小妹桌前時,她嚇得跳起來。

  「幹嘛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人!」我安慰她,可憐小小年紀,已經被刻薄的李麥克嚇得心智有欠健全。

  「我以為是老闆。」她戰戰兢兢。

  就是老虎巡山也不過這等威風。李麥克做人完全失敗。我心裡感歎。

  「老闆有事找你,要你一到就打電話給他。」小妹替我泡來熱茶,她對我慇勤是應該,她夜校裡的美術作業老央我替她作,有回我替她畫了張耶誕卡,裡頭跳舞的人一律是黑心肝,居然得了九十分,美術老師還誇她甚有才氣,應該考慮投考美術系。

  我打電話過去,是個鬧哄哄的茶樓,李麥克作風古怪,專愛到層次不高的地方去。

  「我找了你一天,電話都沒人接。」李麥克中氣十足的在電話線裡吼。他如果不拿出一點當老闆的威風,他會甲狀腺失調。

  我在矮簷下,唯唯喏喏,終有一天我會替代他成大脖子。

  「有個客戶,指定你。」他念出一個電話、地址,要我火速連絡。

  我又打電話,是女傭人接的。「我們小姐還沒起床,你三點以後再打來。」

  我終於遇見正牌睡公主。

  擱下話筒,周亦側立一旁,做請教狀,他剛由實習員升上來,非常在意自己的前途。

  「楊小姐,麻煩你幫我看這張圖。」他遞上圖卷,眉眼之間非常得意。

  他的第一個任務是設計某啤酒屋,該屋是某空地上的違章建築,負責人神通廣大,先前建築木屋一棟剛遭建管處拆掉,他又搞出新花樣,自信滿滿地說,這回真不會有問題。

  周亦也大大發揮,他設計的外觀是金字塔形的玻璃帷幕,從外即可觀看內部全景,任何活動都像發生在蟻箱中。

  他以為這下將可一舉成名。

  我沒有這麼樂觀,該業主是鄉土型人物,不會有這麼大的氣質欣賞,恐怕圖一送去,連李麥克都會捱罵:金字塔是給死人睡的。

  「去去去!別煩我!」我把他趕開了,把腿蹺到製圖桌上,這桌子是李麥克親自設計,他自詡有兼存獨立空間之功能,依我看,只合蹺腳用。

  不過想這麼蹺還不簡單,至少得腿長。李麥克要把尊腿擺上去,還得先用人體增高器。

  電話鈴又響了,是三峽的一個土財主。該人是農夫出身,擁有茶園數十甲,風景非常優美,最近把整座山賣給人當墓地,一小格一小格的規劃,連條路都沒有,送殯的人得在各墓地間跳來跳去,居然也發了大財,一生吃穿不盡後,蓋了大房子,又來折騰我們。

  「楊小姐,我請朋友來幫我看過,大家都說客廳左邊不能開窗戶,會壞風水。」

  他發的是風水財,講究風水當然是應該。

  「我要改在右邊開窗,地理師說窗子愈大愈好,最好鑲上彩色玻璃,你幫我看看,可不可以改?」他又說。

  當然可以。

  把客廳一邊做得像低級酒吧,另一邊像教堂,只要他覺著舒服,便與我無關。

  我也曾經為理想而痛哭過。

  後來我才明白,再理想的房屋也輪不到我居住。自然心平氣和。

  三點鐘整,我打電話去給睡公主,她剛剛起床,准許草民前去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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