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預備走。」我用白眼瞪他。
「為什麼急著走?我們四個人,正好搭伴去跳舞。」他訝異。
我看了一眼他的伴,高挑的汪小姐,三個月前我們曾見過,她還介紹過客戶給我,我向她點點頭,站了起來:「我還有圖要趕,秦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裝修府上。也謝謝你這麼好的晚餐。」
「阿青,不給面子。」陳中平賣友求榮,露出猙獰的面目。
「楊小姐累了,我送她。」秦大佑風度翩翩,不像陳中平那麼急著得罪我,陳中平白做了一次小人,正好襯托秦公子人格的高貴。
我一向喜與有高貴人格者交遊。
「晚安!」白馬王子送公主安抵家門,非常之深情脈脈。
「晚安。」我自他金碧輝煌的場景中鞠躬下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連自己都覺得十分瀟灑。
秦大佑這人真也沒什麼不好,知趣有禮,懂得進退,很教人受用。
現代女子已不像母親那一輩時吃香,說句難聽點的話,某些自以為頗有資格的男子,已學會不把女子當人,不但不識玫瑰花是何種植物,約會時更像談生意,約至某大飯店,聽起來頗為風光,實際上的大場面是大廳的免費椅,其人若是屆時無法赴約,連苦咖啡都喝不到他一杯,更遑論秦公子如此之氣派。
「明天等我電話!」秦公子低聲地說。
我沒有承應,因為電梯來了,我笑瞇瞇地跟他揮手。
電梯在我那一樓停時,我已不再傷春悲秋,快步前去開門。
室內凌亂如故,河蚌女並未出現。
我手持掃把,開始檢閱。
當初買下這房子時,已是三房二廳的成屋。
付過了第一期款,我就把班底拉了過來,除了廚房、浴室之外,所有的牆一律敲掉,敲了一整天,滿地的殘磚,整整兩卡車才運走。
「設計師要怎麼裝修?」工頭小陳問我,工人們非常好奇,他們跟著我,希臘式、羅馬式、美國式、法國式……全都作遍了,沒一次不聽我罵人的,這次每個人都想知道我要怎麼折騰自己的房子。
「什麼也不裝,什麼也不修。」我承認,這是踏入這一行以來,最最痛快的一句話。
小陳看著我發呆,「就這麼大一間房子?」他問。
「這樣一整間屋子多敞亮。」
「可是客人來了多不方便。」
他還想著有場面。
「沒有客人。」我告訴他,這是我一個人的家,不是咖啡館。
「你自己是設計師,為什麼不設計設計?」他失望地說。
沒有人規定設計師不可以住狗窩。
我寫了大字掛在門上,筆暢墨酣,痛快淋漓,橫披——山水甲天下,上聯:狗窩,下聯:如歸。
然後開始做手工,先釘了個工作台,裝上電鋸,工餘之暇,全耗在大捆大捆的木料上,書桌、坐椅……莫不手到擒來,整整做了三個多月,做得皮破手粗,發誓下次再也不找自己麻煩。
木工要求參觀,見到真章後,笑日:「楊小姐真是個實在的人。」
怎麼不實在,連抽屜裡的邊都貼的是柚木皮。
做得最好的是書櫃,到舊料行買的真檜木,老日本式房子拆下來的木頭,又乾又漂亮,重新刨光後,可以當金子賣,識貨的人不多,給我揀了個大便宜。
百年紅檜釘出來的書櫃價值連城,才不辱沒這些年辛苦存下的原版書。
唯一買現的家俱是製圖桌,鋼版帶磁石的升降桌是隔海訂做的。
送來之後,十分滿意,要它高便高,要它低便低,人坐在椅子上可以不動分毫,犯不著去牽就桌子,弄出職業病來。
李麥克是個大騷包,親自設計的桌子陷害人人提早得六十腰五十肩。
如果給他見到我這張寶貝,怕不氣得他掉出眼珠子。
我在多如圾垃的物事上走著,仰賴小偷之賜,許多我自己都忘了的百年古物紛紛出土,別有一番新意。
電話響了,我連連跳過障礙物,才抓到手。
是李麥克。
「生意接洽得怎麼樣?」他中氣十足。話筒中鬧哄哄,大概又是什麼茶樓酒肆。
我告訴他剛遭了小偷,心情不好。公事明天在辦公室談,這是私人時間。
我等著他開口罵人。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正愁找不到借口離開惡魔島,他只要出言不遜,我便順理成章脫離苦海。
可是他一句不吭,悻悻掛上電話。
他有千年道行,修煉得比鬼還精。
我打了個呵欠,鬧了一天,也夠累了,先洗個澡再說,才進浴室就覺得不對。
外面的凌亂是障眼法,偷兒的目標在浴室,我打開小櫥,果然不出所料,我藏在香皂盒中的一條項鏈不見了。
那人是我肚裡的蛔蟲,知道來偷我的寶貝。
我的牙齒深深陷進了嘴唇裡。
小偷要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尚且還來,但這條項鏈一旦被押被當了,就再也回不來。
再沒另一個外婆會給我了。
三年前外婆去逝時,親手給我的,我相信她還有話要跟我講,但我知道得太晚,護士太怠慢,趕到時她已不行了。
是睜著眼睛走的,手裡緊緊捏的就是這個玉墜。
我跟她相依為命了廿年,沒想到連她給我的最後一點東西也保不住。
我歎了口氣。
洗了頭,洗過澡,躺到床上,才發現自己心裡的失落。
第二章
我睡到很晚才起來。
不是閒得沒有工作做。
俗話說:債多不愁。就是這個道理。
李麥克沒打電話叫我起床。他深懂得放長線釣大魚,他固然不時要耍一下老闆的威風,但他比誰都知道,把我逼急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懶洋洋地坐在窗格上,看街上的風景,從高樓往下望,只見車來人往熱鬧得很,卻一點聲息也聽不到。
以前貪的是這份清靜,但今天早晨卻覺得一片死寂。
人生愈來愈無聊,但這也全是自己找來的。
生活沒有藝術,得怪自己。
打開門拿夾在鐵閘上的早報,竟看見陳詩瑗坐在樓梯上。臉上的濃妝也掩飾不了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