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也不想因為瘸了一條腿就如此自甘黯淡,就讓脾氣變得如此刁鑽古怪啊!但瘸腿是一種夢魘、一種揮之不去的夢魘,那夢魘如此真實的介入她的生活,壓迫地的自尊,也旺盛她的自卑!和所有女孩子一樣,她也渴望抓住所有的青春,也憧憬甜蜜的愛情,可是這些渴望與憧憬,全都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那些拄著枴杖的歲月裡!
不能否認,她也曾經愛過一個人,只不過這又不該說是「愛」,而是一種單戀!
那天,也正巧是她慘淡的十七歲那一年的某一天,她邂逅了他,一個第一次在她情竇初開的腦海及心海裡辣深蝕刻的男孩子!
他們的相遇是既偶然又平淡的!就如那天街景的蕭條,枯萎褪色的黃槐花瓣,被風吹漫舞過整條街道。自己拄著仍然陌生的第三隻腳,獨自勇敢的踏出家門,笨拙的在一家不算小的書店裡穿梭,急於找到基本能補回她因休學太久而未趕上進度的參考書,等她滿頭大汗的找到那幾本書在收銀機旁等著付錢時,才赫然發覺她的小錢包早已不翼而飛!
她幾乎是一臉無法置信的愣在當場,她明明記得自己出門時是帶著錢包的啊!她不死心的渾身上下東掏西找,她面紅耳赤的拄著枴杖僵在當地,一臉無措的忍受著櫃檯小姐不耐煩的眼神及周邊一些等著付帳人們的好奇眼光。
正當她困窘絕望的向櫃檯小姐解釋原因並想掉頭把書本送回書架上時,她身後忽然傳出一種穩定乾淨的男中音說道:「小姐,十分抱歉,我妹妹忘了她把錢包寄放在我這裡了!」
當然,他的那聲「小姐」是指櫃檯小姐的收錢小姐,至於「妹妹」,指的當然就是她凌海芃了!
櫃檯上擺著她購買參考書所需要的金額——三百六十塊錢!但她直覺的想婉拒這份陌生人善意的幫助,她後退一步想掉轉頭,卻意外地撞上一道厚實的牆,不,是胸膛,那胸膛的所有人正是拿錢替她付帳並自稱是她哥哥的人。
他扶住有點重心不穩的她,那只放在她肩上的手掌溫暖有力,她能聽見一陣雷嗚似的心跳,一時卻搞不清那是他抑或是自己的心跳聲。
抬眼看他第一眼時,所有的心跳聲,甚至書店裡的嘈雜聲都靜止了——他看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像個正人君子,有鶴立雞群的身高,端正突出的五官,他的眼神堅定、溫暖,嘴角還帶著和風似的柔軟笑意。
櫃檯小姐打出發票後,他更像個對妹妹十分親愛的哥哥般,耐心的陪著行動不便的她步出書店。
在書局外的騎樓轉角,她由他爽朗的笑容中回過神,「為什麼要幫我?」
他只平淡的答說:「助人為快樂之本!」然後就掉轉身離去。
當時,她焦急的揪住他的手臂,也顧不得樓下人來人往就急促喊道:「喂,先生,欠你的人情,我可以用一句感謝來表達並藉以助長你的快樂,但欠你的錢,我不能不還,因為我不習慣欠人!」
他的回答更淡然了,「既然幫助你是我的自願,那麼你便不欠我什麼!」
但在她的堅持下,他還是留下了姓名地址,然後像一朵偶爾在她眼前浮空掠過的雲朵般,迅速消失於人海,讓她留下了幾許淡淡的悵然。
從那以後,海芃不曾再見過他,但至少,她知道他姓孫名梵,也知道他家住何方。
荒謬的是,她要了他的姓名住址,卻從來不曾依約把那三百六十塊錢寄還給他過,四年過去,她只是每年在他們偶遇紀念日這天寄出一張署名「揚不起的青鳥」的匿名祝福卡片給他。
她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心態,她並不是還不起,更不是不想還,而是那三百六十塊錢給她的感覺就如同一條無形的脈絡,它牽繫糾葛著「欠」與「還」這兩者之間的微妙因緣!
也許,僅靠著這條無形的脈絡,她並無法具體掌握什麼,可是她有她的執拗與自卑,她並不真的指望孫梵能長久的記憶著她這種不醒目又瘸腿的女孩子,可是只要這條脈絡仍在她手中,她就執意要循著這條脈絡走下去,永不放手。
她也曾多次徘徊於孫家門日,衝動的想按孫家的電鈴,親自送回那三百六十塊錢,可是她缺乏勇氣,她自詡也自嘲自己像一隻可帶給人們幸福信息的三足青鳥,可是她總不確切明白自己的幸福在何方?
一年前,孫梵搬家了,而她之所以知道他搬家,純粹是因為有一次無意間坐計程車經過他家門口,她吃驚的瞥見那扇漆紅大門的藍色門牌已被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姓氏,當她好奇的要求計程車司機停下來,在他家門口查看時,在綠色的信箱下方的地上,她撿起了那張她一周前才寄出的第四封祝福的卡片,卡片的信封除了依稀可辨一隻淡綠色的青鳥圖騰之外,其他一片髒污模糊。
匿名信是無法退回的,正如孫梵因搬家而失去的蹤影是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再也不可尋覓一般。
確實,她自始至終都認定自己是個傻瓜,只因為一次短暫的萍水相逢,她便如此單戀著一個人,如此單戀著一個人,卻又自卑於自己瘸掉的那條腿而沒有勇於表白的勇氣,這麼多年過去,她便抱持著這種默默的情愫生活下來了,而這份情愫還在延續著,只因為……只因為她無法忘記他那和風似的笑容及那堵她曾碰撞上似牆般堅硬厚實、充滿溫暖與安全感的胸膛啊!
是的,除非奇跡出現,讓孫梵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不然她大概得抱持著對孫梵的憧憬及失去孫梵蹤影的遺憾過一輩子了!
可是,就算孫梵奇跡的出現又如何?她相信她的自卑依舊不會消失,自卑永遠是自卑,那場車禍的陰影,就如同胎記,在她腿上印下了永不能磨滅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