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不但說話時帶有京腔,連最初要她叫楚老夫人「阿奶」時,還頗覺拗口,她原是想叫「嬤嬤」的。
「嬤嬤」?!
不曉得為什麼,這兩字令她甚覺熟稔,如同所有失憶的人,她過往的記憶常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例如那一日,她幫著阿爺和阿奶摘采正盛放的梔子做花露,「月台花榭,綺窗朱戶,唯有春知處。」這幾句詞突然躍入她的腦海。
「花……綺……花……祈……花……」她喃喃念著,用力想著。
「妳想起什麼了嗎?丫頭。」楚阿爺語帶困惑的問。
「花……綺?!」她較盡腦汁,拚命想著這兩個字究竟代表什麼含義。
「妳姓花?名祈?祈禱的祈?」楚阿奶也關心的疊聲追問。
「我……不曉得我是否名叫花祈,但這兩個字是那麼的熟悉,彷彿……它已經跟了我一輩子似的。」雖然音有些沒抓准,但她畢竟找回了一點記憶。
楚阿爺為她認真的語氣動容,再回頭想想,總不能一直沒名沒姓、丫頭丫頭的叫她一輩子吧!所以,楚家二老便替她取名「花祈」,他們則親熟的喚她「祈兒」。
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楚家二老是愈看花祈,愈覺得歡喜。
雖然她幾乎不會做家事,且從她白皙光滑的手掌,不難看出她從未做過粗活,但她卻很肯學習,舉凡淘米、生火、洗衣,做起來雖然拙拙的,還經常鬧笑話,卻可愛的令人不忍苛責。
有一日,二老看花祈身上連半件女孩兒家的裝飾都沒有,便商量著拿出一對青玉鐲的其中一隻要她戴上。
花祈雖幾翻推卻,二老卻很堅持的要她收下。
到了後來,二老甚至意識到他們已經有了私心,深覺花祈與他們投緣,也相信所謂的千里緣分一線牽。
於是,二老便開始希望她的記憶能慢點恢復(最好是能一輩子不恢復),甚至希望等孫兒回來後,讓兩人見上一見,更好的結果是小倆口能情投意合,那麼,他們就更有理由將花祈永遠留在楚家了。
可二老又很無奈的知道不能如此自私,因他們深深明瞭,一個缺乏過去的人,就和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一般,心裡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煎熬。
於是,花祈就在楚阿爺和楚阿奶的照拂與該不該有私心的矛盾中,過了一個月。
然而,在立夏後的這個初晨,花祈遭遇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個劫數,也意外的平息了楚阿爺夫婦因為「私心」而起的矛盾與罪惡感。
一大清早,太湖上晨霧氤氳,一直希望能多幫楚家二老分攤家務的花祈突然心血來潮,想早點上太湖一展身手,撈些肥美的魚蟹回去孝敬他們,因為平時這工作都是二老做的。
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第一次抓魚的她,竟還真的網了數只肥美的魚蟹。心情大樂下,連帶的玩心也大起。
她先是定住木槳,悠哉的坐著小木船隨波晃蕩,接著她發現一處水彎道旁有一大片相思樹林,樹林下靠河道的地方,則有幾位年輕女子或嬉水、或搗衣。花祈自覺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率性有趣的場面,不禁划向岸邊,跳出木船,好奇且光明正大的注視著那六名女子。
那群女子彼此間似乎頗為熟識,但對陌生人卻帶著防備之意,其間,只有一個長得頗嬌小,動作有些遲緩的女子敢主動對花祈笑。
「阿觀,妳娘沒對妳說過,別隨便朝陌生人微笑嗎?」
「對呀!尤其最近咱們太湖水域並不平靜,聽說有一批不曉得是水寇,還是山賊的匪徒經常趁大濃霧的時候出來搶人錢財、擄掠婦孺。」
「哎呀!妳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咱們還是快點把衣服洗好,早點回家去吧!」
「沒錯,阿觀,妳也快點,不然咱們可不等妳了喲!」
另五名女子七嘴八舌的談論著,而那位對著花祈微笑的女子,仍一徑好脾氣的笑著。
但接著發生的事,可就教人笑不出來了--
只見一群蒙面人突然打樹林兩旁策馬而出,將她們團團圍住,然後開始學貓抓老鼠般的包抄、劫掠。
女子們邊驚聲尖叫,邊作鳥獸散,馬蹄聲與土匪的狂笑聲如同惡魔般在幾個女子身後追趕。
但前有太湖,後有相思林,她們幾乎是逃無可逃啊!
花祈比較冷靜,她本能的抓起還在傻笑的阿觀往水邊逃去,可就在快接近小木船時,阿觀卻跌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阿觀立刻像一袋米般的被土匪甩上馬背。
另外兩人把花祈當目標,策馬直朝她狂奔而來,卻因為湖灘淺短,兩匹馬來不及煞住,竟筆直的衝入湖內。
花祈就趁這時候跳出小船,奔向相思樹林,按常理說,林內茂密,正常人是不可能策馬入林的,可一直追逐在她身後的兩名蒙面人卻彷彿瘋了似的在做某種競賽,而獎賞就是她!
左邊那蒙面人瘋狂的使用馬刺驅策馬兒,很快地越過她,在她前方兩步勒緊馬嚼子,並踢踏馬步躍武揚威,同時揚起一片砂塵。
前路被堵,花祈停下腳步,眼睛因為進了塵土而睜不開,腳下又不小心絆到了一顆石子,整個人就這樣頹然地往前仆跌,這時候,在她前方的馬蹄陡地騰高,眼看著就要朝她踐踏而下……
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後方那個蒙面人打馬背上壓低身軀,迅速俐落的從她的腰部將她撈起,然後當她是一袋米似的拎上馬背,面朝下的橫卡在他的身前。
毋庸置疑的,他是個男土匪,因為從她趴著的地方,可以看見他隱藏在長袍褂與中衣、長襪筒裡面的有力長腿。
蒙面人大概是誤以為她昏死了,所以並沒有壓制她,或像其它蒙面人般殘酷的在她眼、手及口中縛上布條,她暗暗的想,或許她可以趁他不備時跳下馬背……
但她才輕輕挪動了一下,便感覺到一股施在她背脊上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