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楚樵知道她心裡仍懸念著那心思單純,曾與她在仇家寨子裡共患難的阿觀時,他便想辦法延請阿觀上楚家。
而令人甚覺驚喜有趣的是,傻阿觀和仇家唯一的善良子弟大傻居然湊成了傻不楞登的一對,大傻即將入贅阿觀家,兩人喜孜孜相視傻笑的憨態,以及互相扶持著告辭,雙雙步出楚家時那情深質樸的模樣,著實令花綺既欣喜,又心傷。
都說是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幾日的光陰飛快的遞遞而逝,臨上江寧的前夜,楚阿爺和楚阿奶簡單的辦了桌酒菜替她餞行。她朝二老舉杯,離別愁緒直到此刻才真正浮上檯面,唯二老似乎是極樂觀的在期待另一次的別後重逢。
「丫頭,妳真的非走不可?」楚阿爺不捨的問。
「是啊!天漠和我在江寧那邊都還有此事要辦。」花綺端起酒杯徐徐飲盡。
「該不會是辦喜事吧?」楚阿奶笑吟吟的擠眉弄眼。連日來瞧著這雙如膠似漆的小兒女,老人家是越看是越覺得登對,自然就難免語帶玄機、形色皆喜。「若真要辦喜事,咱們的排場是比不上王府啦!可阿奶敢誇口,咱們也不會太寒酸……」
「阿奶!」對於楚阿奶躁進的月老性格,楚樵幾乎無力招架,「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能談什麼辦喜事?況且,三格格的婚事,一定要經過王爺和福晉同意。」
「是,有道理,應該的!既然你小倆口已論及婚嫁,那麼,這對青玉鐲就當作信物,丫頭,這回妳總不能再拒絕了吧!」楚阿奶的聯想力是三級跳的,才說八字沒一撇,她便認定兩人已互論婚嫁,她老人家打腕袖裡小心翼翼的揣出包在厚絨布裡的傳媳青玉鐲。
放下酒杯,看看楚阿爺和阿奶,遲疑的目光與楚樵相接,他眼底的希冀,催促著花綺伸手捧起青玉鐲,並讓楚阿奶幫她戴上。
是命中底定的了,即使她明白天漠「刀山油鍋我獨往矣」的決心,明白兩人已經沒有將來,但正因為明白,所以,她成了他的紅粉知己,成了他只能結髮結心,卻不能結姻的妻。
但至少,這青玉鐲一戴上,便能暫時寬慰楚阿爺和阿奶二老的心,也更堅定她寄望來生的決心。
*******
是夜,花綺蜷縮在楚樵的懷裡,他溫柔的順著她的發,她則瞧著一左一右,兩腕上的鐲子,縱使離別的愁已開始擴散,她倒也還能調侃自己。「像不像被上了箍咒的齊天大聖?差別只在於它被上了頭箍,我則是被上了手箍。」
「哪有人譬喻自己是潑猴兒的!」楚樵揉撫著她的頸背輕笑。「妳不喜歡?」
「不,我喜歡,其實,這樣也好。」她淡淡的說。
「哪裡好?」
「好在我心裡踏實些,至少你留了些信物在我身邊,假設你忽然決定不報血仇了,假設你忽然想歸隱山林、青山綠水的過日子,並且娶房妻室替你生幾個胖小子,那『妻』這個名額,就非我莫屬了!若想逃,你可是想都甭想,因為我有信物!」她孩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動琅璫作響的兩腕,可心上卻漫過一股淒涼。
其實,她想說的是,這兩隻青玉鐲倒真是個好信物。來世,誰又知曉要經過幾世代呢?也許歷經輾轉、歷經輪迴,即便堅持不喝孟婆湯,但經過世代的交錯,只怕誰也沒有把握彼此不會倆倆相忘,而這兩隻鐲子,或許還能助她與天漠在來世尋覓到彼此。
花綺也瞭解如此的想法太過荒誕,可畢竟她和天漠今世已注定無望,若不寄望來世,又情何以堪呢?
楚樵則是輕握住她藕似的手腕,縱使對於離別,兩人都不想再多著墨,可他又豈會真的不懂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股深愁。
「三格格,來生,我定不負妳!」這是他唯一給得起的承諾。
花綺仰起頭撫著他剛正的下巴輕歎。「可,若今生我先負你,你還會期盼咱們的來世嗎?」她問得古怪。
楚樵想了想,而後綻出一抹微笑,但那笑裡卻包藏著哀傷。「今生,斷然是我負妳了,若爾後妳另擇良配,亦屬正常,我不敢要求妳為我守活喪,如妳所言,假使真有來生,那麼,咱們只能期盼,期盼來世能倆倆相『望』,而非倆倆相『忘』。」
花綺點點頭,更古怪的問道:「如此說來,你會原諒我今世所犯下的任性囉?」她說的是任性,不是過錯!
「我一直愛極妳的任性,那也是妳可愛的部分,妳我之間沒有所謂原不原諒。」
「可假設若……若我那樣的任性會傷害到你呢?」
「那我也認了,誰教我如此鍾情於妳,又不得不如此的辜負妳呢!」他說得理所當然。
看來,他對她的感情正如同她對他的,同樣的刻骨銘心、同樣的盲目,他們之間若非橫豎著他的血仇,那麼,他倆必定會是一對神仙美眷、如意佳偶吧!
這回,她以雙手環住他頸項輕聲問:「你可知曉我鍾意你什麼?」
楚樵一向比較內斂,僅以揚眉代替疑問。
花綺一汪如秋水的明眸對上了他燦爍如寒星的眼瞳。「先吸引我的是你眼眸,裡頭冷漠得教人起寒顫,只覺得其間彷彿寫著『人世晃晃,疏離一生』幾個大字。但在仇家寨裡,我卻見識到了你玩世不恭與卓爾不群的魅力,可那時我身陷矛盾,既不屑你為虎作倀,又恨自己為你心繫一方。到如今,接受自己鍾情於你的事實:心疼你的遺世淒涼,又愛極你的視死如歸。天漠,在我心目中,你猶如不論境遇如何險惡,總拚命上長的孤松,而我,則是一株只想緊緊依附你的籐蘿……」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又梗塞了起來。 金風玉露一相逢啊!是緣分,卻最怕是有緣沒分,縱使心裡已做了最壞的盤算,還是免不了苦苦銷魂,黯然神傷。
悲歡離合無情!楚樵比花綺更早體會,也體會更多。他又何嘗願意雁斷西風,四顧茫茫呢?然宿命已定,他唯有把握此時此刻,汲取她的哀傷,戀棧她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