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想起……
清康熙六年(公元一六六七年)安平
點點船影,在日暮斜暉的映照下,緩緩收帆入港。
海堤邊,一名身形纖細柔弱的年輕少婦牽著年約五歲的小女孩,靜佇在落日殘霞之中,癡癡地凝望海面!等待著——
「娘娘,我們還要等多久?」
「再一會兒。」
小女孩低下頭,以腳尖撥玩著一顆小石子.嘴角朝下劃出一道失望的弧度。「爹爹……到底什麼時候會回來?」
「漲潮時,就回來……」撫過垂掛胸前的十字形項鏈.少婦眼底流瀉出淡淡的輕愁。
「什麼時候漲潮?」小女孩抬頭問。
「就快了……」
看著母親的視線落在似遠又近的大海彼端,始終未曾離開,小女孩安靜地又垂下眼瞼——這些話,她天天問,而娘娘的回答也從未變過,但,為什麼就是不見爹爹回來?
海風吹亂了小女孩一頭紅褐色的長髮,也弄擰了她純稚、心靈裡似懂非懂的殷殷期盼。畢竟,在她僅有的稚齡歲月中,生活裡唯一的倚賴就是陪著娘來海邊,傻傻地等著、盼著那個她未曾謀面的親爹……
「娘娘,那裡有貝殼……」海岸邊,被夕陽襯得閃閃亮亮的小東西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她指著貝殼天真地提議道:「我們去撿來送給爹爹,好不好?」
仰起小臉,見母親仍然沒有反應地凝望著海面,小女孩明亮的褐眸如向晚的陽光般,再度悄然黯下……輕輕抽出被牽握的小手,她開始悶頭沿著海邊撿拾那些被浪沖上岸的殘貝,一個、兩個、三個……
小小的足印歪歪斜斜地烙在沙灘上,孤單瘦小的身軀專注浸沉在獨自的天地中,純稚的心靈當然有再多疑惑,也只能付諸陣陣浪花,隱埋心海深處。
她唯一懂得的——除了等,還是等。
小女孩低蹲著,嫩白的小手忙碌地搜集沙地上所有美麗的貝殼。正當她繞過停擱在沙灘上的舢舨時,倏地,她僵住了所有的動作。
有人……
小女孩捧著貝殼楞怔原地。
除了母親之外,她很少和人接觸,也懼怕和人接觸!
她知道村裡的人不喜歡她,看見她不是怒聲咒罵,便是出言嘲笑,有時,甚至會用石頭丟她……她不明白為什麼,但,離得遠遠的總是沒錯。
幾乎是出於直覺,小女孩起身就要逃開;可才跑了兩步,即突然收住腳,怯怯地回頭望向那抹躺在沙地上、動也不動的人——
他……怎麼不會動呢?
眨了眨褐色淺眸,小女孩破天荒地主動折回,並躡手躡腳地趨蹲上前;她偏著頭,天真又帶點疑懼的大眼直勾勾地打量著那個人。
他……是不是睡著了?還是……
小女孩轉頭看看大海、看看手上的貝殼,最後,再定眼看向那個躺在沙灘上的人,突然間,她心裡似乎有了那麼一點明白——沙灘上共有三樣東西,既然舢舨、貝殼都是海裡來的,那麼,是不是代表躺在沙灘上的「他」也是海裡來的呢?
出乎意料地,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對方的手臂——沒反應!
第二次,她稍稍用了點力……
驀地,對方睜開了眼,並猛然坐起身。
「啊!」小女孩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一跌,手上的貝殼立刻四散一地。
「做什麼?」粗啞的嗓音自十四歲男孩口中冷冷迸出,他皺著眉.全身充滿防備,年少青澀的臉上有著一雙超齡的蒼冷黑眸。
儘管一身粗衣補丁,他仍然散發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傲強氣勢,就像海裡的刺蝟。
小女孩瞪大雙眼,瑟縮顫抖,她以為他要打她——就像村裡其它人一樣。
「走開。」他粗嘎道,靠著舢舨船又合上了眼,但中途被打斷的睡眠一時之間已難銜上,半晌,他煩躁地又睜開眼。
他知道她還沒走。
甩了甩頭,男孩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才赫然發現眼前的小女孩發紅眸淺、皮膚白晰,輪廓分明、五官深刻,看起來……根本就像洋人的模樣!
洋人?怎會像洋人呢?
蹙緊眉峰,他唐突地伸手撩起小女孩的一撮頭髮,凝神細看是夕陽映照的錯覺,還是他真的睡眠不足?此時,攤在他掌中的髮絲,確實是紅褐色的!
「你、起來。」壓抑著突來的情緒激動,男孩沈聲說道,但只見小女孩縮縮脖子,一雙骨碌的大眼仍驚駭萬分地直瞅著他瞧。
看來……她是怕極了他。
冷邃的眼中閃過一絲柔色,男孩拉著她的手臂,又說道:「起來。」這回,他不由自主地放軟語氣。
小女孩楞望著他,不禁有些迷惑起來……
他沒有打她……也沒有咒罵她……而且除了娘娘之外,她從來沒聽過有人用這麼「舒服」的聲音同她說話……
感覺上,就像是海的聲音……
「海……」逐漸褪去心裡的恐懼,小女孩開口說道。「你是……從海裡來的嗎?」
「我坐大船來的。」他指著停泊在港邊的一艘商船說道,並沒深思她何以會問這樣的問題。
殊料,小女孩眼睛倏地一亮。「大船?那那……你認不認識我爹爹?」
「你爹?」
小女孩拚命點頭。「娘娘說爹爹會坐大船來接我們……」
「是嗎……」男孩若有所思地低喃,記憶中一張塵封已久的童顏冷不防的浮現腦海,和眼前小女孩天真無邪的面容相迭交錯——
「嗯,是好大好大的船哦!」小女孩逕自展開雙臂,煞有介事地比劃著。「娘娘還說啊,爹爹和我一樣,有紅紅的頭髮,所以很好認得——」
聞言,男孩抬眼望向堤岸上女孩母親的身影,一顆心卻猛地被揪了下。
以小女孩這般酷似洋人的容貌,她們母女所會受到村民何種的歧視對待,已經是可想而知了……
「嗯……你想起來了沒?有沒有見過我爹爹?」小女孩仍然執著地追問。
「沒見過。」收起心裡無用的憐憫,男孩強迫自己再度戴上冷漠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