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假日又非尖峰時間,台東火車站裡外皆無人潮,上午十點的太陽照著這份慵懶、閒適。一群剛進候車廳的大男孩為車站添了幾分朝氣和笑聲。
這些男孩剛結束服役生涯,今天退伍,返鄉的喜悅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儘管別人一眼就能從他們的平頭猜出身份,但卸下軍裝、領到退伍令的他們不再像平日那般嚴肅。此刻人人皆是一副「人生真美好」的姿態:半躺在椅上,兩腿掛在另一張椅上。
乾脆佔據五張椅子平躺而下的大男孩叫傅強,他還拿了頂鴨舌帽蓋在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昨日袍澤陸陸續續離開,踏上歸鄉路。
「傅強,你搭幾點的車啊?沒錯過時間吧?」一名袍澤好心提醒他,拎開鴨舌帽問道。
「我還沒買票。」他對同袍一笑一點頭就要回帽子,重新遮住臉。
「沒買票?有沒搞錯啊?你那麼眷戀這裡嗎?誰都想趕快離開,你卻連票都還沒買?」
「不急,睡飽了再說。」
「在火車上睡不是更好?」
傅強不再答腔,同袍悻悻然等火車去了。
其實傅強並未睡著,他只是沒有很強烈的回家慾望。他的家就是孤兒院,並非自己對那個養他、育他的地方沒有感情,而是有生以來,自己尚未得到什麼就已失去一切。從小他就在孤兒院了,曾有善心人士願意領養他,但他從來不肯離開孤兒院,總想讓自己的生活保持單純的面貌,因為他內心承載著很多模糊不清的感覺,他負荷不了更多的東西。那些模糊不清的感覺使他的靈魂一直不能落實在自己身上。
中午已過,他一點食慾也沒有。躺到下午才坐起身,舒展筋骨。
一列火車進站,播音員制式化的聲音裡,他看著魚貫出站的人群。
一個步伐急促的女孩在瞬間凝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不自主地追隨著她。
彷彿看見了自己的靈魂,他忘了拎起大背包就朝女孩奔去。
女孩正要插卡打公用電話的那隻手被傅強出其不意地抓住。
「幹嘛啊?有急事想先用電話也得開個口說拜託吧?」女孩甩掉他的手,怒聲責備時送他一對白眼。「土匪!」
土匪?傅強心中又一震!
「我不是土匪。」
「那就是逃犯。」她瞄了眼他的平頭。「閃一邊去等著!」
「不,」他又抓起她的手。「我認得你,你是闊兒!」
「闊兒?」來搭訕的?她哼笑一聲才道:「喔——我也認得你,你是何猛男!」她抽出手之後就以食指戳了他的胸口。何方來的猛男?身材還滿好的。
「我不是何猛男,我是——」
未說出口的三個字令他自己都感意外。
霍沈南。無邊的沉痛記憶在瞬間填充著他的腦子,速度快得令他生疼。
「你有羊癲瘋嗎?別在這裡嚇人好不好?」
「我——」他強自鎮定。「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聞言,她不禁四下望望,心想這該不會是那個電視節目在街頭偷拍女孩子對陌生男子上前搭訕時的反應吧?
「等一下再陪你玩,我先打個電話。」語罷,她就插卡按鍵。
她要阿公開車到火車站來接她回家。
掛上電話,她發現他還一直盯著她不放。
反正阿公沒那麼快到,她索性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嗯,比她那個臭屁同學的男朋友帥多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她對明天的計劃做了改變。
「你是阿兵哥吧?叫什麼名字?」
「我叫——傅強!」
「嗯,」她點頭,揶揄道,「國富民強,你有望當上三軍統帥。」
「我剛退伍。」
「是嗎?你是說你剛進「中游」?」
「中油?」
「中華民國無業遊民。」
他微赧一笑後道:「沒錯,暫時是這樣。」
雖然他那對深眸很迷人,她還是被盯得很不好意思,不過她是不可能把這種情緒寫在臉上的,她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
「哎,兼一晚上差你幹不幹?」不久,她問,一副施恩狀。
一愕之後他問:「兼差?」
「沒錯,我僱用你當我一晚的男朋友。」不待他反應,她繼續說明:「本來我是不打算參加明晚在同學家舉行的畢業舞會,因為人家都有舞伴,而我卻沒有;我不想看見她們一個個在我面前展示自以為不可抗拒的魁力,所以才決定今天就回家。不過,你的出現使我改變了主意。」刻意在他臉上掃瞄兩下,她再道:「你這張帥臉配上這副高大魁梧的體格倒是可以輕易地粉碎我那些同學夜郎自大的美夢。」稍停,她問:「如何?兼這份差嗎?」
記憶的洪流仍在他腦中氾濫,他彷彿站在時空的分水嶺上,分不清身處過去或現在使他發不出聲。
「你是不是想問我酬勞怎麼算?」這是她對他此刻反應的解讀。「我先跟你把話講清楚,雖然兼差時間在晚上,但你只是假扮我男朋友而已,也許少不了要跟我跳幾支舞,不過我認為你不但沒損失什麼,還能在工作的同時享受娛樂,根本就是一舉兩得,所以我不可能付你太高的酬金。」停了停,她一臉爽快地道:「兩佰塊!」
望著她從容張合的嘴,他還是只有一念:她是闊兒。但闊兒跟他有什麼關係呢?模糊的記憶螞蟻似地啃著他的心。
「嫌少啊?」她以微揚的聲調掩飾自己阮囊羞澀的窘態。為了慶祝自己高中畢業,她早把這個月的零用錢揮霍光了,兩佰塊還得先跟阿公預支哩。
「哎,你的反應這麼遲鈍怎麼還能活著退伍呢?排長初一叫你,你十五才回答,你應該早被操死了才對!」
死?
「你真是惜言如金啊,上輩子搞不好還是個啞吧。」她歎口氣便要轉身離開,「不理你了,我去等我阿公。」
「等等。」他跨一步又將她拉住,「你叫什麼名字?」
甩掉他的手,她轉身向他,道:「江早苗,江邊早春的幼苗,很好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