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她將過往歲月拋開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須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慶國的。而,這個債已經拖欠得太久了。
她靜靜地站起身來,想著該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媽媽開口,最後終於決定留一
張簡短的紙條子。她不想面對朱雪德善意的詢問和安慰──還不想。
靜靜地將她寫妥的紙條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月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對著紙條又聞又嗅,猛然間打了個噴嚏;白紙被
吹得飄離了桌面,飄呀飄地飄到沙發底下去了。
半個小時之內,月倫已經上了往新竹的中興號。背上的傷又開始發癢了,月
倫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裡呢?她沒有概念。只知道收束過往的意念強烈得她無法再等待,無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來了呢?月倫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難以置信地搖了
搖頭。六年半!真的有那麼久了麼?她還清楚記得她上一次到新竹來──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來,是大二的那個寒假,應徐慶國的邀請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兩天裡,她見識到了:人世夫妻並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愛惜
的;而,對某些人而言,悲慘的婚姻生活並不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簡直只能用
煉獄來形容……
車身的停佇告訴她:新竹已經到了。月倫在車站猶豫了一陣,思索著要不要
等到明天。並不是說她有什麼忌諱,只是她不想空著手去看他。而時候已經這麼
晚了,要她到什麼地方買花去呢?更別說金紙和香燭了。
二十分鐘後她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旅館裡,對著慘白的日光燈發呆。這個城市
裡有著太多令她不快的回憶,她尤其無法忘懷;徐慶國那喝醉的父親不顧家裡有
客人在,抓過他母親來就拳打腳踢的事實。一直到了現在她都還無法確定,那真
的是遺傳性的暴力傾向麼,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來的一種理所當然呢?
月倫搖了搖頭,很快地否決掉自己的懷疑。那當然是遺傳性精神病,不可能
會有其他的。她還記得徐慶國曾經是如何地溫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直知道徐慶國是愛她的──以
他自己的方式。有時她會假想:如果他沒有那種要命的遺傳,如果他沒有暴力的
傾向……
然而這些「如果」事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慶國已經死去,殘存下來、努
力成長的石月倫,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慶國仍然活著
,並且出現在她面前……月倫微微地笑了起來,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會傾
向唐思亞,而不會選擇徐慶國──更有可能的是:徐慶國也不會再愛而今的這個
石月倫了。
這個想法使月倫微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她解釋的話,她只能說:生命的腳步
是不會止歇的,每個階段所會欣賞的東西都不盡相同。對五歲的孩子而言,一筒
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獎賞,十五歲的少女或者寧可要一件新衣……
思亞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類的東西,只怕要吹鬍子瞪眼睛了。月倫
亦喜亦憂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看看腕表,已經是夜裡一點鐘了
。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發了這許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麼?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她已經拿起了話筒,直直地撥進了思亞的
房間。
「月倫?」他一認出她的聲音來就大吼,幾乎震壞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
裡去了?要出門怎麼不說一聲?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氣我是不是?你
──」
她本能地將話筒拿遠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來和他講理:「我留了一張紙條
在桌上的啊!」
「紙條?什麼紙條?我根本沒看到什麼紙條!」他還在吼,但是聲音已經小
得多了:「你到底在那裡?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點回來──不不,時間太晚
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連忙咳嗽兩聲將它壓下去:「你跑到新竹
去作什麼?」
「我……」月倫抿了一下嘴唇,考慮著該怎麼說。唔,不,她不認為在這個
時候再提徐慶國這個人會是一個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說好了。電話裡頭
講不清楚。」
思亞沒說話,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問
,月倫將旅舍的名稱告訴了他。
「你一個女孩子家住旅館裡安全嗎?」他的聲音裡滿是懷疑:「那附近的環
境長什麼樣子?」
喔,我的沆,月倫對著自己作了個鬼臉。都怪徐慶家那個混蛋,使得小五把
她當成了一個脆弱的磁娃娃!「不會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門鎖得牢牢的,這樣可
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噴霧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裡。」
掛了電話之後她走進浴室裡頭去,無限艱難地洗了個澡,而後窩到床上去睡
覺。這並不是一樁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心裡頭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傷又害得
她沒法子在床上翻來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極了。
彷彿才剛剛闔眼,便聽到一陣陣噪音在耳邊吵她。月倫掙扎了好一陣子,才
弄清那原來是電話的聲響。有那麼一兩秒鐘,被人騷擾的記憶使她全身僵直,直
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為止。然而──天只怕都還沒亮吧?怎麼會有人打電話
給她呢?只一想到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來的無聊電話,月倫就覺得不接也罷。然
而那電話非常堅持地響個不停。噢,好吧,看來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寧了?月倫
摸索著拎起了話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閉著,聲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啞:「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