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人留下最好的印象,雪嵐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衣服——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伯淵出去時就是穿這件洋裝的,但那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雪嵐搖了搖頭,仔細地梳齊了自己的頭髮。然後,因為臉色還很蒼白,她給自己淡淡地上了一點妝。
一切就緒了,時間卻是還早。雪嵐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僅止是這樣地看著多變的車型和顏色,都已該感激上蒼。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會注意到那輕輕接近的腳步聲,直到一個男性的、熟悉的、帶著幾分猶豫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雪嵐?」
雪嵐霍然回頭,所有的憤怒和憎恨都在這一剎那間飛到了九霄雲外。他畢竟是回來了!她明麗的臉上閃出了喜悅的光彩,嘴角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然後她的笑意漸漸消失。
是失望吧?雪嵐自問。因為她絕沒料到伯淵會長成這個樣子。他臉上的稜角應該更分明些,他的氣質應該更陽剛些,他的頭髮也應該來得更豐厚,雙眸來得更明亮……而後恍然大悟的神色飛入了她的眼底——
這個人不是伯淵,而是仲傑!
強烈的失望擊得雪嵐站不住腳。她抓緊了窗沿,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仲傑急急地趕了過來,用一對滿是關切的眸子注視著她:〔你還好吧,雪嵐?我是不是嚇著你了?真對不起!」
「我——我沒事,只是太意外了。真的沒事。」
他的眸子搜尋著她的。「我明白。」他說:「他們路上再談吧。你準備好了嗎?小楊正在等我們。我想他現在是在違規停車,所以我們最好快點。」
雪嵐點了點頭。她已經辦妥了出院手續,也已經向石大夫和小趙她們說過再見了。行李更是早已收拾妥當。她的目光落向擱在一旁的行李箱,仲傑立刻替她將它拎了起來。雪嵐有些不捨地回頭看了這個她住了好幾個星期的病房一眼,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這種感覺多麼奇怪呵!在她身邊的是仲傑,而她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當她以為來的人是伯淵的時候,她的歡喜真的只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而,當她發覺她認錯了人的時候,那種失望真是無以倫比。雪嵐甩了甩頭,試著將這思緒拋出腦海。他已經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而走在她身邊的是仲傑:她曾經以全心愛過的仲傑……
已經是夏天了。雖說已是傍晚時分,六月的陽光仍然十分耀眼。雪嵐取出石大夫給她的太陽眼鏡來戴上,以免她纖弱的眼睛受到損傷。一輛明馳轎車開到她面前停下,一個司機打扮的年輕人鑽了出來,從仲傑手中接過了她的行李箱,然後朝她行了一禮。「您好。」他禮貌地說。
雪嵐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這個年輕人的個子瘦瘦長長,皮膚黝黑,端端正正的臉上頗有書卷氣,一看就是個大學生的樣子。「你很面熟啊?!」她忍不住說。仲傑在一旁下耐地皺眉,但雪嵐執意不去理他。往日的記憶突然間分明地浮在她海中:仲傑是從不把下人當人看的。
「哇,你還記得我嗎?」小伙子笑開了臉:「學姊,我是李瑞琴的男朋友啦!」
「對啦,你是娃娃的男朋友!你叫楊——楊志浩,對不對?土木工程系,二年級?〕李瑞琴是她歷史系的學妹,大家在一起吃過火鍋的。雪嵐和她並不特別熟,但對這個明朗懂事的女孩印象很好。
楊志浩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年級啦!過了暑假就大四了。」
「對啦,我都畢業一年了!」雪嵐笑著說:「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娃娃怎麼樣了?」
「娃娃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所以我就跟著上台北來了。」楊志浩笑道:「反正留在台南也找不到什麼家教,我就乾脆當當司機,體驗體驗不同的人生。而且打一個暑假的工下來,賺的錢也夠我一年的學費了。」他停了一下,然後說:「手術成功,我還沒恭喜你呢。」
雪嵐笑開了:「謝謝。」
「雪嵐,走了啦!」仲傑不耐地道:「再晚就是下班時間了,塞起車來可不得了!」
然而雪嵐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把他的話當聖旨的女孩了。她好整以暇地繼續和楊志浩說:「我真高興見到你,小楊。幾時把娃娃約出來大家聚聚怎麼樣?」
「好哇!」他開心地道,一面幫她打開了車門。
她和仲傑坐進了車子後座。一道隔位的玻璃將小楊和他們隔開。車子向天母駛去。
「伯父伯母都好嗎?」雪嵐禮貌地問。
仲傑聳了聳肩。「老樣子。我和你說過我爸爸棄政從商的經過了吧?他現在大概又多了幾個榮譽董事的頭銜。他還是不常在家——太忙了。媽媽的身體也還是那樣,只要不惡化就是好事了。」
「我——會不會太打擾他們了?」
「不會的。我們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麼大的房子,你在裡頭唱歌劇都吵不到他們。家裡有好幾個傭人,什麼事都用不著我媽煩心,那裡談得上打擾?而且他們滿喜歡你。雖然說邀你到家裡來住是我老哥的主意……」不知為了什麼,他的聲音裡有著一種低伏的緊張。但雪嵐沒有注意。她的心思全被引到伯淵身上去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哥哥也在家吧?」
「他?天知道,他大概還在加拿大還是北美洲的什麼鬼地方,挖一些死人骨頭、陶磁碎片什麼的。」
他語意中的不屑清楚得令人無法忽視。「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仲傑?」
「你自己也見過他,不是嗎?」
「那不是一個回答。」
仲傑聳了聳肩。「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他太自信了吧。可別告訴我說你喜歡他?」
「我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雪嵐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我到現在還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日復一日地任時光流逝,任由自傷自憐把自己變成一個全然無用的廢物;若不是他帶我到台北來,我也不可能重獲光明。他對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報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