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吧。」他一直保持在五十左右的車速,讓撲進車內的涼風不至於太過強烈。他轉頭丟了一個微笑。
「全台北市……應該也可以說全台灣吧,像我這樣的計程車司機不多了。」他被仲卿亂飛的長髮吸引住。「你今天運氣非常好。」
「是啊,運氣真的不錯,難得遇到敢對我大聲說話的男人,」她挽起被風吹亂的頭髮,「也很難得遇到一個年輕的大帥哥司機可以被我這樣使喚。」
大帥哥?年輕?方牧廉不是沒聽過這樣的恭維,開這麼久的車子,難免的有女客會語帶曖昧的對他做出邀請,當然,他是討厭花瓶的,理所當然的也會討厭這些所謂的「花癡」。
當下他卻因為仲卿的話語感到些微自豪。
「那是因為我好心才讓你呼來喝去,不然早把你丟在路邊。」他對於「使喚」這兩個字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上他的確是被「使喚」了一晚。
「啊,你好狠的心哪,我這麼可愛會被大野狼叼走的。」仲卿開始裝無辜,宛如自己就是一隻小白兔。
可愛?有沒有說錯?方牧廉覺得她用詞錯誤。
你難道不知道你孫仲卿一站出去就耍死一堆男人嗎?就算現在……好吧,妝花了、臉很髒、像是流浪很久的模樣,你還是個活生生的美女。
「的確,你滿漂亮的,即使,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個……花瓶,」方牧廉連忙接下去說完,免得仲卿又要因為「花瓶」二字光火。「但是卻真的是個非常美麗又有魅力的……花瓶。」
「喔。」果然她對「花瓶」這個詞不以為然,不管誇她有多美麗。
「所以啦,我就勉為其難收留你這只髒兮兮的花瓶,免得被砸了」
「還真是感謝哩。」仲卿呶呶嘴。
「是啊,所以可以不要扣我錢了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兒……」現在換他裝無辜。
「再掰嘛,我就扣更多。嘿嘿。」仲卿才不吃這一套咧,馬上回嘴。
一來一往鬥嘴中車子轉個大彎,開上了黑漆漆的馬路上,方牧廉的大燈只照得路面上的反光球閃閃發光。
「小油坑嗎?」仲卿問。
「是啊,咦,不錯嘛,你也知道這地方。」
「嗯……」她陷入沉默裡。
沒多久一口氣喝光手中的啤酒。啤酒因為不冰涼所以苦了,她就當作自己喝光了那些背叛的苦,最好再吐一次,然後把這些酸苦拋棄在陽明山的路邊、或是水溝,都好!
「噯!你好了啦。」方牧廉停好車子發現仲卿正在咕嚕咕嚕死命狂灌啤酒,趕忙搶下她的瓶子,只可惜慢了一步,她喝光了。
「吼!真是……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不要喝這麼快啊!」他無奈的又捏扁一瓶空罐。
「我……呃……」她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酒氣嗆上她的鼻子,逼出眼淚。「我不會再吐在你車上了……」
方牧廉拍拍她的背,好幫助她不會被酒氣悶的不舒服。
「吐在車上的確是麻煩,但是重點是你會很不舒服。」車子可以再洗,但是嘔吐的感覺會讓人難受很久,重點是,她會情緒失控。
「我沒事。」仲卿推開他的手,打開了車門。「我想去走走。」
果不其然,當他們一起步行到油坑邊,酒力開始發作了,方牧廉一直想阻止仲卿把剩下的啤酒都帶下車,因為看樣子她再喝下去就會是死過去,但是仲卿執意要帶酒下車。
「我都已經走出來了,要吐也不會吐在你車上啦!」
不過,現在情況似乎還沒那麼糟,仲卿只是開始絮絮聒聒地說話。
又打開一瓶啤酒,幾口黃湯下肚,她滔滔不絕地談自己的創作、自己的新書,也提到噁心的林諸投對她如何上下其手。
「哼……等我有個像汪景家這樣棒的經紀人,呃……」又是一個酒嗝,「我才不怕這種豬頭咧……」
「汪景家?」一直都只是靜靜喝完自己的啤酒、傾聽著、低聲回應、一邊看顧她的方牧廉,聽到這名字有了大一點的反應。
「是啊,汪、景、家。」好像這個汪景家就是她的愛人似的,她臉上堆起了今晚難得的微笑。
「他是個很棒的經紀人,不會讓作家吃虧、會讓作家完全的發揮自己,嗯……」
她搖搖晃晃地倒在方牧廉身上。他把她手中裝著啤酒的袋子與兩人喝完的空罐,悄悄拿下,放在腳邊。
「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真的!想成為『人馬座』那樣的作家,我好想……」
「人馬座?」
方牧廉靠著欄杆,在一片黑暗中,他聽見了油坑裡壯大的蒸氣聲與呼呼的風聲混在一起,但是懷裡軟弱的仲卿,她嘴裡的一字一句都顯得更有力與堅定。
不自覺的,他輕輕的將手臂環住她瘦削的身子。
「嗯……『人馬座』。你看!」她倚在方牧廉寬厚的胸膛上,伸出手指向天空,「就是星座的那個『人馬座』。」然後她呆了呆。
「你懂星座啊?現在看得到那個星座嗎?」方牧廉強烈地感受到懷裡的女人這麼的嬌小,她真的有一六五公分高嗎?
「就是不懂啊……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季節才會有『人馬座』的出現。」她有點沮喪的放下手、低下頭。
「所以『人馬座』對我來說,不僅僅看不到,也遙不可及。」
「呆瓜。」方牧廉摸摸她的頭,「星空這麼遠,摘星本來就不是做得到的事情。」
「我說的是不是天上的『人馬座』,我剛說的是一個作家,他的筆名是『人馬座』。他的經紀人就是汪景家。」
她轉過身來,狂飛的長髮打著方牧廉的脖子跟臉頰。稍微退腫的眼睛裡直直看著方牧廉,出現了慧黠的光。
「你旋轉、我旋轉、星空旋轉、世界旋轉。你的文字旋轉、我的血液旋轉、流雲旋轉、年華旋轉……」
「你在念什麼啊……」方牧廉覺得不太自在,不光光是感覺自己被仲卿的眼睛吸進去一個無底洞,也是被她口中的話語搞的真要「旋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