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想,湘青心中雖難免傷感,卻也立刻多了份踏實,甚至可以在道了聲謝後,問起其他的事來。「南公子,你可以跟我說說譚嗣同先生的事嗎?」
南星勉強端起小小的杯子,喝下溫水後,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洞悉的說,「不,你真正想知道的,並非壯飛的生平,自他殉難後,閒文軼事早就廣為流傳,你並不一定得向我打聽。」
湘青被他揭穿心意,倒也坦然,便直言:「是,那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麼事?」
「你想知道我與壯飛是何關係,又為什麼要獨闖王府,狙殺奕楨。」
「你願意說給我聽嗎?當然,如果你覺得此事太過機密,或怕我口風不夠緊的話,不肯說亦無妨。」
南星再搖搖頭道:「你若有心害我,也不必大費周章救我了。」
湘青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述說此事,對南星而言並不容易,總給他片刻時光整理思緒。
「我幼年即赴海外求學,近年來因立志學醫,留在日本的時間長些,扶桑小國,在西方各國扣關之時,其景況本與我大清類似。堪稱同病相憐。然國人知恥圖強,明治天皇變法維新,開展新政,不但帶領日本進入全新的紀元,實力足與西方各國抗衡,且倣傚他們逐步向我朝釁。四年前甲午戰敗後訂立的馬關條約,於今思之,猶令人心痛。」
他的語調雖力求沉穩,但湘青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平與痛楚,便輕聲相應:「這就是康有為與梁啟超兩位先生所言的『國地日割,朝權日削,國民日困』吧。」
「你連這都清楚?」南星再次覺得驚異,這名女子看似傳統保守,實則前衛先進,講起時政來,常識廣博,與她談論,毫無滯礙之苦,除了讓人詫異,還頗能使人喜出望外。
「不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嗎?我雖然只是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孩,除了繡花,什麼也不會,但朝廷割地賠款,受害最深的,每每就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我想,我是想的比較多,也比較愛多管閒事的吧!說錯的地方,南公了可不要見怪。」
「怎麼會?我敬佩都來不及了,有多少男子猶自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難得姑娘一介女流,卻如此深明大義,又頗能接受新潮流、新思想,我哪裡敢笑你?怎麼會笑你?」
這話題果然「安全」多了,至少不會再讓自己面紅耳赤,心神不寧,但她為何同時覺得有些落寞及失望呢?「公子果然是在說笑。」
南星望著垂下密密眼睫的她,心下一動,眾裡尋他千百度,跟前得她,可就是在燈火闌珊處,屬於自己的那人?
不是吧,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等養好了傷,他有他未竟的志業,她則有她溫馨的刺繡天地,自己有何立場又有何資格妄想呢?
南星盡力壓抑住惆悵的心情,再往下說:「我雖恨日本的蠻橫,但也佩服他們求新、求變的決心,所以當我於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透過武術師父正誼的介紹,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號瀏陽會館的北套間裡結識壯飛時,便有相見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學家,在他自題為『莽蒼蒼齋』的那間屋裡,我曾與他多次暢談國事,研究變法維新的方針、措施。」
往事前塵,齊浮心頭,使南星起身踱開兩步道:「去年變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鑽研更高層次的醫術,也為壯飛搜集更多有關明治維新的資料,想盡快帶回來為全新的朝廷略盡綿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顧傷口猶新,仍用力握緊拳頭道:「維新百日即告失敗,我在日本苦等壯飛,結果沒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請人代轉給我的話,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湘青望著他轉過去的背影,心生憐惜,竟有股奔過去安慰他的衝動,但她怎麼能夠真的那樣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也許他早心有所屬,甚至也許早有妻室,自己若太過主動,反被拒絕,豈不是會落個無地自容的下場?
「我明白了,」她悄聲的說:「據說譚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說服的袁世凱所出賣的,袁世凱向和親王等告密,和親王則在皇太后的授權下出兵逮捕了譚先生,你想為他報仇,才會潛進王府中來。」
南星頷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說的這樣。
「我聽人說,你所抄錄的那首詩中的『兩崑崙』,一是康有為,另外一位則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剛剛所稱的正誼師父,你一身武術師承自他,難怪這次王府出動那麼多名侍衛,連二貝勒都親自出馬了,仍然無法捉到你。」
南星轉過頭來,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對她說:「這次能夠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義,這一點,南某永遠不會忘記。」
湘青仰起頭來,勇敢的迎上他熾熱的凝視,柔聲問道:「真的?」
「絕無虛言。」
「你會記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當日他既進得來,對王府又能熟悉到預藏急救藥品及僕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夠順利離開這裡,而湘青有預感,相信他在近日內就將離去,所以這些話,她必定要問個明白。
雖然他們相識才不過數天,往後也不能再有機會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對他的關切偏偏又都是那麼的真實,湘青跟自己說:就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著那雙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視,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渾水的眼中,這時竟浮起了一片迷霧,朦朧中晃映著什麼,搖蕩著什麼,使南星怔懾住了,訪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過去從未曾想過,如今則是不敢奢想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