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很小,但因為它是全美唯二所設立有筆譯及口譯科系的學校,因此同學的國籍可謂包羅萬象,甚至有遠從俄羅斯來的學生,匿稱為「小聯合國」亦不為過。
從一來,我就沒有拿學位的打算,只想用半年的時間,充實一下翻譯方面的知識。
或許正因為既沒有學位的壓力,加上用的又是自己存的學費,所以讓我在同是台灣來的留學生當中,顯得最為自在與瀟灑。
更好的是,出版社還讓我帶了些不限出版日期的書過來翻譯,這樣我等於就是半工半讀了。
對於我那些畫了格子的稿紙和填在裡頭的中國字,外國同學是充滿好奇的,而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從圖書館座位的分隔板上探頭問伏案的我說:「Hi, Jo, reading or working?」
地方小,加上我停留的時間又短,因此我並沒有買車,最常利用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和公車,可是因為住處就在學校後頭,所以一點兒也不必擔心上課會遲到。
碰上假日,總也有熱情的美國同學邀集我們四處去上山下海,畢竟蒙特利半島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度假勝地。
我的室友是位泰國女孩,或許是因為彼此都還算是客氣的人,做任何事總是先考慮到對方,所以雖然我們合租的是只有一房、一廳、一浴、一廚的房子,但住起來卻十分愉快,甚至連讀書,我們都在同一張克難的四方桌上對坐。
我在這樣規律的生活當中,慢慢找回被孫昌祥及他的家人所磨損的自信,也獲得在國內絕對無法全然擁有的隱私權。
從來就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和孫昌祥的關係,其實已經幾乎走到了盡頭,或者應該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愛過他,和他在一起的六、七年當中,我不過是「愛」上了「愛情」而已。
而他再怎麼遲鈍,總也是有感覺的人,對於我表現出來與實際情形間的差距,身為我男友的他,自然要比誰都更加「點滴在心頭」。
他可能搞不清楚我複雜的想法,卻一定感受得到我的飄忽不定,遂用反其道而行的方式來對待我。
你要的,我給不了,是不是?沒關係,那就反過來,由你來對我付出,永無止盡的付出。
於是當他有了事業以後,就開始對我的一切吹毛求疵,連帶他三個同樣學商的姊姊,對於我遲遲不肯答應結婚,陪他到異國去「做生意」、「賺大錢」,只會坐在家裡翻譯「毫不實際」的「浪漫小說」,更是恨不得口誅筆伐,狠狠的敲醒我的「白日夢」。
這段感情早該結束了,或者應該說它從來沒有真正的開始過,可是礙於他不甘心放了我,而我也不想再做一次感情逃兵的決定,竟讓它一直延續著。
不過這次在來美之前,我曾先赴菲律賓,待在那裡的幾天,確實也已經讓我更進一步的灰心。
我到的那天晚上,孫昌祥便外出應酬,同時言明那是一個不能攜伴參加的場合,直到凌晨時分才拖著醉醺醺的身子回來。
家裡兩個菲傭趕著出來服侍他,他卻仍嫌不滿意的摔東西,甚至對衝著上前去扶他的我說:「不,不要碰我,我只想跟我的女朋友在一起,你不要來拖我上床!」
不曉得為什麼,在應該感動的時刻,我卻只覺得悲哀,原來不攜伴的原因在此。
放開了他,我自問:這就是我要過的生活嗎?這就是若嫁給他之後,我必須過的生活?
人家常說:「酒後吐真言。」
我卻牢記外婆曾經說過的:「酒醉心頭定。」
孫昌祥在這裡,過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紙醉金迷的日子?
他還想要來拉我,可是我已經避開他,轉身入房,將門鎖上,將他留給兩個菲傭和滿室的狼藉。
隔天我便告訴他,我打算提早幾天到美國去。
「昨晚我怎麼了?」他兀自撐著宿醉的頭問我。
「沒什麼,你喝醉了而已。」
「是嗎?是不是我說了什麼惹你不開心的話?」
「沒有,我只是因為看你忙,想想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家事全部讓那兩個小女孩做完了,我還做什麼?不如早些到學校去,也好找找房子,安頓下來。」
「有兩個人服侍你還不好,在台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這種待遇。」
我發現我跟他已經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甚至連想法都如南轅北轍,這種以前還可以解釋成互補的特質,如今不過是更加凸顯出我們的不適合而已。
「我從來就沒有被服侍的習慣,連要喝杯水,她們兩個都爭著想端給我的模樣,更是叫我看了心酸,你其實根本用不到兩個女傭,找個鐘點工人打掃一下房子,再煮個簡單的晚餐就可以了。」
「嫁給我,嫁給我的話,這一切就都讓你作主。」他分不出真假的說。
「再給我半年吧,等念完書後再說,好嗎?」
他那一剎那閃爍不定的眼神,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我實在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探索了。
「我們分手吧!」的話,好幾次明明都已經浮上嘴邊,卻又都被我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不,我承受不起再次主動離開人的打擊,不是害怕傷害他,而是無法再度面對「那樣的自己」。
就這樣,事情便一直拖了下去。
在加州遊學期間,可以說是自大學畢業後,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新的環境,新的朋友,新的課程,新的生活,帶給我新的心情,也就在這一片「新」當中,我發現其實有很多東西,很多情緒,都是我原來就擁有的特質,為什麼現在反而會有「如新」的感覺?
恐怕全是我刻意疏離的結果吧;而我為什麼會疏離它們呢?
是因為那個自詡要成為我項上唯一鑽石墜子的男人嗎?
他可值得?
我還是不願去想,只專心沉浸在一片新事物當中。
甚至不再排斥學以前一直以絕對學不會為借口而遠離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