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著她低垂的眼睫鬱鬱寡歡,翁季倫不由得握緊拳頭。他不能任由這個情況繼續下去,他必須做些什麼,只要能讓茉彤再展歡顏。
他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暗自下了決定。
沙漠斜倚著欄杆,注視著燈光幽暗的偌大庭院。
客廳裡,沙東閔正和幾位商場上的老朋友聚會,裡頭的歡聲笑語,連身處在這個僻靜的角落都清晰可聞。這是商場上避免不了的應酬,在以往,他一向能應付得駕輕就熟,然而今晚他卻有股說不出的厭煩。
那抹潛藏的克制和壓抑全堆積在胸口,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仰頭喝盡杯中的酒,那嗆辣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而下,但他歡迎著這樣的刺激,或許能稍微理清他紊亂的思緒。
一陣輕響由身後傳來,他半側過頭去,沙東閔就站在門邊。
「怎麼不進屋裡去?」沙東閔來到他身邊。
他轉回目光。「現在是我的下班時間,沒有必要再對裡頭那些人逢迎巴結。」
雖然他臉上毫無表情,但沙東閔可以察覺出那抹潛藏的焦躁和陰鬱。這些天來的壓抑已經耗光了他僅存的自制力,任誰都可以感覺到他身上蓄滿著強大的張力,彷彿只要一觸碰便會爆炸開來。
「有茉彤的消息嗎?」沙東閔躊躇地問道。
「沒有。她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連周院長都說她根本沒回去過。」他微微扯動嘴角,轉過頭來面對父親。「你會關心她的去處嗎?我以為你很慶幸擺脫了她,因為她不是你理想中的兒媳婦。」「我承認一開始的確對茉彤有成見,畢竟我們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怎能不對她存有戒心?」片刻之後,沙東閔才慢慢地道:「我原先認定了她只是低俗且毫無知識的鄉下女孩,但慢慢認識她之後,我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她善良而堅強、倔強而勇敢,甚至比我們這些自稱上流社會的人更高尚。在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將她當成了家中的一分子。」
沙漠沒有回答,握緊手中的酒杯。茉彤……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她離開的這半個多月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他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將自己埋在工作裡,想借此麻痺自己的心志,然而每到夜裡,那痛楚仍舊如此清晰。
他憎恨想到自己說過那些殘忍的話,憎恨想到自己狠狠地傷害了她。她會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獨自將孩子生下來嗎?會不會有人陪伴在她身邊?想到她一個人孤單無助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令他冒出一身冷汗。
「黛綾這幾天一直向我抱怨。她說你不但開除了她,還當眾給她難看、命令她不准再踏入公司一步,有沒有這回事?」沙東閔問。
「如果你知道她是怎麼中傷茉彤、在茉彤面前胡亂說話,你也會這麼做。」他面無表情地道。「如果她夠聰明的話,就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其雍把這件事跟我說了。我可以理解你不能原諒黛綾的原因,但站在黛綾的立場想想,如果不是茉彤,你和她早該結婚了。」
「是『您』要我娶溫黛綾,而不是我自己的決定。」他的唇角往上彎起一抹嘲弄。「這是你的一貫作風,從不考慮我的想法,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便作決定,不是嗎?」
要在從前,沙東閔早就因為這句話而勃然大怒了;但有好半晌,他只是靜默著。
「你說的對。」他平靜地道。「我當初的確認為黛綾是個好媳婦人選,以她的所學和經歷,一定能在事業上對你有所助益,但我卻從未想過她是否會是你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侶。這是我疏忽的地方!」
沙漠側過頭來,感到訝異極了。這是第一次,他在父親臉上看到如此……幾乎是歉疚的神情,那是從未在沙東閔身上出現過的。
「我很意外。」他過了半晌才道。「你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這些話我已經想了好一陣子了,一直在思考如何告訴你。」沙東閔突然覺得喉嚨一陣發緊,他輕咳了一聲。「我想——是茉彤提醒了我,她說出了所有顯而易見的事實。從小到大,我一直無理的要求兩個兒子按照我的方式去做,從來不曾去細想你們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見。」
「如果你只是要一個言聽計從的兒子,大哥並沒有讓你失望。」
「我知道。你在美國這幾年,我知道你的事業做得很不錯,但是這麼多年的僵持又讓我拉不下臉去面對你。我們似乎一直處在敵對的狀態,而沙洲,他一直在我身邊,遵照我的每一個吩咐做事,所以我……」
「所以你認為一個叛逆反骨的兒子,根本不可能擔當起沙氏集團的重任?」
沙東閔沒有忽略他話裡的嘲諷之意,神情依舊相當平靜。「一開始我的確是這樣想,但是你用自己的能力贏得了所有人的肯定,也說服了我。」
沙漠沒有動,也沒有反應,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這能讓你因此不再排拒我、不再認為是我害死了媽?」
「那不是你的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逃避這個事實。將你母親過世的事怪罪在你身上似乎是個比較容易的作法,因為那減輕了我對你母親的愧疚,然而我卻沒有考慮到那對你而言是個多大的傷害。」
沙東閔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沉痛地接口道:「就連沙洲也是一樣,如果不是我堅持要他到香港去簽那筆合約,他不會趕著坐上那班飛機,也許就不會……」
沙漠的身軀緊繃著,感到胸口被緊緊勒住般無法呼吸。「我以為你只重視大哥,根本不在乎你還有另一個同樣需要你關愛的兒子。」他沙啞地說道。
「你錯了。」沙東閔歎道。「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也才驚覺這麼多年來,自己是個多麼失職又自私的父親。茉彤說得對,我們是彼此最親的親人了,為什麼還要互相傷害對方?我們是父子,並不是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