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別瞧不起這一小罈酒。這是當年我出生時,我阿瑪親手所釀的『女兒紅』,在土裡埋了十七年啦,依然泥封如故。前些日子,我才派人去定廣親王府的花園裡掘了出來呢!」
「女兒紅?」額豪好奇地剝去酒罈的封泥,一陣醇酵濃馥的酒香味兒立即撲鼻而來,沁人肺腑。
「我們漢人有個習俗,就是一個女孩兒在誕生時,家人會埋下一罈酒,當這個女孩兒長大出嫁時,才會開啟這罈酒,和親友一同共飲,歡慶女孩兒的出閣——而這罈酒,就叫做『女兒紅』!」
額豪沉默,心頭又泛起那時時纏繞著他的隱痛,還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酸澀。
「既然這是為你出閣所準備的美酒,那就等你出閣時再喝吧!」
額豪塞回酒塞,捉了一把溪邊的濕泥,重新為壇口封泥,淡淡道:「你這時候把這罈酒給了我,便是辜負了你阿瑪為你釀酒的一番心意啦。」
帆齡伸出手,覆住了他正為酒罈封泥的大手,沉沉靜靜,堅堅定定地道:「這罈酒,我只想同你一起喝——難道連我這個小小心願,你也不肯成全我嗎?」
額豪一顫,她的話,像柔滑的夜風,熨上心間,他欲避不能避,欲從不能從,一時間,只覺迷惘繚亂,不自禁地停下了封泥的動作。
帆齡把燈籠放在大石頭上,也不怕弄髒白狐暖裘,就在溪畔他的身邊坐了下來。她抱著雙膝,抬頭望著緲冥蒼涼的星河,看著青霜般的月光,歎道:「今兒個晚上的月兒,好圓、好亮啊!」
「今兒個是十五,月兒自然是又圓又亮的。」額豪坐擁一身夜風,胸中有著一種空悵的憂傷。
「我記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十五,當年你阿瑪為你埋酒時,想必也是這樣一個有星有月的夜晚,當他為你埋好酒時,抬起頭來,看到的定然也是這麼又圓又大的月亮……」
他歎息,低聲道:「可惜定廣親王再也喝不到這一壇他親自為你聽釀的女兒紅了。」
帆齡沒有說話,夜霧飄過碎石小徑的杏林,露水在葉尖凝聚,她眸中也有著如露般的水光,從微顫的長睫,滴落在她的臉頰。
「我不知道阿瑪當年埋酒時,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有星有月的夜晚,我只知道一個做父親的,在埋『女兒紅』時,定然衷心希望女兒將來能夠覓得圓滿美好的歸宿,能夠嫁給一個真心愛她、也真心被她所愛的夫婿。」
額豪將沾滿了泥濘的雙手伸入溪水之中靜靜洗滌。雪夜裡的溪水,冷冽如霜,他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
「希望你有個美滿歸宿——那不只是你阿瑪的願望,也是我衷心所願。」他聲音低沉沙啞地道。「今兒個祿水亭詩筵,你……可有瞧得上眼的人嗎?」
帆齡側過頭來,圓潤如月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有!」她毫不遲疑,毫不考慮地給了他一個鏗鏘有聲的答案。
額豪一窒,心頭像有一把利刃劃過,帶給他一陣陣尖銳而又透不過氣來的疼痛。
「是——朱心同嗎?」他低喃,看著溪水中自己淒寒的倒影,胸口湧上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這也難怪,他文采好,人品也好,是個難得一見的翩翩佳公子,難怪你會為他動了心。」
他聲音暗啞,語氣中有著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酸楚。「我瞧你……我瞧你
……今兒個和他聊得挺開心的。」
帆齡定定凝盼著他,水一般的涼月,映著她水一樣的光華容顏,星光下,她那眼眸分外明亮幽邃,卻又有幾分輕慢憂傷。
「今兒個你也在祿水亭——你還不明日嗎?」她輕輕歎息。「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眼中就不會有別人!」
額豪大震,一顆心顫抖起來,辨不清是悲是酸是喜?
他只覺自己就像困在迷霧裡一般,找不到去向,辨不清來路,不知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他明白自己該信守對定廣親王的承諾,可是帆齡的柔情卻又叫他難以割捨——他怎麼會把自己陷入這種進退不得、前後無路的境地裡來?
「你知道嗎?我們蒙古人有句諺語說:『既然說了好,就不再說疼』。那意思就是說——如果答應了人,任憑怎樣艱難困苦,也絕不會反悔!」
他深呼吸,抑下心頭的劇烈疼痛,負著雙手,望著天上的清冷月光,神色淒涼而迷惘。
「我答應過你阿瑪,要替你找個漢人夫婿,送你出閣的——帆齡,你別逼我,別逼我做一個毀約背諾的人!」
「我逼得了你嗎?這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逼得了你?」
帆齡淒迷一笑,眼中有著若隱若現的淚光。她撿起地上的枯枝,在雪地上,用枯枝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落葉空濛,彫殘的金銀雙杏一瓣瓣飄落到了她發上、衣上,有著一種迷離的美麗,額豪不禁瞧得癡了。
薄霧輕輕掩來,一切都化作了似醒非醒,煙一樣的朦朧。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每當下雪的時候,你總是拿著樹枝,掌著我的手,在雪地裡一筆一劃教我練蒙古字嗎?」
帆齡用枯枝在雪地上來來回回、縱縱橫橫地寫著。冰冷的空氣,像一股寒霜,涼透了她的指尖。
額豪心中一酸,低低道:「我記得。」
「你還說雪是最好的紙帛,因為太陽一出,雪就化了,再怎麼難看的字,也不會留著讓人笑話!」
帆齡回眼望他,深情的眼神氤氳朦朧,彷彿落入一個落花淒迷的夢境裡,追尋著永不復返的兒時回憶。
「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她輕輕歎息,丟下手中的枯枝,淚花在她眼眶中懸浮欲墜。
「現在,你再也不可能掌著我的手練字了。」
額豪黯然,胸口激盪的波濤,掩不住那剎然湧來的悲傷。
「你不是小女娃兒了,還需要人掌著手練字嗎?」他擠出一抹笑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淒酸,輕快地道:「好久沒看你的蒙古字了,讓我瞧瞧,你的蒙古字是進步還是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