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重鎖的七進深大宅裡,侍僮們在掩映著重重丹桂樹影的迴廊中奔相走告。朱欄碧瓦,雕樑畫棟的華麗府邸霎時間陷入一片混亂與興奮之中。
管事急忙率領著府中僮僕、侍衛到門口跪迎,只見一匹火焰般的紅馬已勢如奔雷般地疾馳到了王府門口。
馬背上身披狐皮大氅的額豪一聲輕嘯,火炭龍駒立即止住了腳步,疾奔疾停,在積滿新雪的石板路上,完全不濺起任何一絲塵雪。
「奴才們恭迎王爺回府!」
管事在門口跪迎,武宣親王額豪輕盈迅捷地飛身下了馬,只見他頭戴拉虎貂帽,身披駝色庫緞白狐袍,足蹬漳絨鞋子,貂幅低低壓著濃眉,一襲風雪大氅更襯出他的英姿挺拔、卓爾不凡。
「郡主呢?怎麼不見她出來迎接?」
額豪解下連襟連帽的風雪大氅,丟給管事,軒軒兒走進了巍峨雄偉的王爺府。
「帆齡郡主正在書齋裡練畫呢,王爺您回來得匆忙,這消息還不及傳遞進去。郡主要是知道王爺您回府了,一定開心極啦!」
額豪點頭,臉上綻開了一抹溫煦笑意,柔化了他臉上的剛硬線條,益發顯得俊朗灑脫。
「既然她在練畫,那就別驚擾她,我自個兒過去瞧她便是了!」
他揮手摒退管事、僮僕,信步走上曲折遊廊,繞過影壁後,便是一道月洞門。
門裡,是個清幽院落,太湖石疊成玲瓏小山,天竹子紅如珊瑚豆,一架籐蘿鞦韆在疏柳中隨風搖晃,鞦韆架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銀霜。
花影闌珊,滿院的梨花如雲似雪,飄瓦滴簷。
額豪在院中停住了腳步,從雕花鏤空的窗欞中望進去,只見一個窈窕少女正側著身子臨窗摹畫。晶燦的雪光中,她弧度優美的側臉也瑩瑩亮著光。
溶溶月光像抹玉色的蝶影,落在了她如花般清妍可人的膚容上,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著,在月色和雪色之間,她就像個玉雕的人兒,是更清靈更脫俗的一抹絕色。
額豪就這樣站在落雪的庭院之中,望著窗欞內的少女,眼光變得柔和,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上揚的曖煦笑弧。
雲影掩映中,月光輕盈地滑過琉璃碧瓦,飛簷下懸著小銅鐘,在夜風中輕輕地轉動著。
嗡嗡低鳴的鍾鈴聲,恍惚中聽聞,倒像一聲聲都撞在了心坎兒上。
「哎呀,是王爺呢,王爺回府了。」
侍女的驚呼身劃破了雪夜裡的寧靜,也驚動了書齋中正在作畫的少女,她微微側首,望向窗外,不經意的眼神落入了他忘情的凝視裡。
見到他,她雙眸乍然亮了起來,臉頰隱隱緋紅,對著他嫣然綻開一抹笑容。
那笑,如花映水,楚楚動人!
額豪胸口突然一陣揪顫,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火辣辣的手撩撥了一下。
「王爺,這大寒天的,您怎麼連雪氅也不披,就這麼站在雪地中呢?快請進書齋裡來吧!」
侍女連忙奔到書齋門口,掀開繡花帷幔,打起簾櫳,屈膝向他請安。
額豪走上了水磨磚石階,進了書齋,只覺暖氣拂臉,牆邊放著兩隻銀絲罩熏爐,正暖烘烘地噴溢著輕淡的百合香,桌上擺著一碟碟精巧的點心果子糕餅。
花梨木嵌大理石的畫几上,攤開著一幅煙雨蒼茫的大寫意山水畫綾,少女伏在幾前,正執著狼毫筆在綾上作畫。
只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雲袍,外披丁香色八絲緞,頭上只用一枝玉簪綰了個鬆鬆的寶月髻,兩條蘋白綢帶從髮際直落到地,飄飄飄飄,靈麗中帶著幾分仙氣,益發顯得風華飄逸,姿韻動人。
「帆齡,你在畫些什麼?」
額豪走到她身邊,俯首望向她的畫。
畫綾上,煙霧蒼茫,一個軒挺男子披散著烏溜的發,獨立於流簷飛雪的樓
頭,眺望遠方的眸中,兀然流露出一種孤伶,黯然透著一種寂寞。
那寂寞,是雪落後,一人獨立的蒼涼。
「我畫的是王爺——我的畫裡,不繪山、不繪水,只畫王爺眼眸中,那不為人知的孤獨與寂寞。」
帆齡側頭,望向他,一雙靈動如水的眼裡,蘊藏著女兒心事般的溫柔與朦朧。
淺淺的乳白月光映進書齋裡,在淡淡的暈黃燭光中,她像謫世的仙,柔和而清純得一塵不染。
額豪的心,驀地裡像被小銅鐘撞了一下,晃蕩起來。
「我能有什麼孤獨和寂寞?」他豪情的笑,聲音裡卻微微有些暗啞。
「在大草原上翱翔的鷹,始終是要回到草原的天空裡去。而在草原上長大的兒女,也離不開大草原。」
帆齡深深凝視著他。「王爺,我知道你想念蒙古的草原,想念你的族人——你的心始終想回到蒙古去。」
額豪的心縮緊了,指尖發涼了,濃黑的眉像鷹翅般揚起來了。
他深呼吸,穩住微酸的心緒,眼光落在畫綾之上。
「你畫裡的這座樓頭,沒畫好重簷疊瓦。」
「天冷,手僵了。」
帆齡懊惱地擲下畫筆,似喧似怨地道:「我畫了又畫,還是畫不出重樓飛雪。」
額豪微微一笑,從雲龍筆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著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出了重簷疊瓦的景致。
「以前你阿瑪,定廣親王帆懷德,是寫意山水畫的高手,我從他那裡,學到了不少作畫的技巧。」
他側過頭,對帆齡笑道:「說到作畫,不管是我們蒙人或滿人,就算學得再精再巧,終歸是比不上你們漢人,有著長久的文化教養和熏陶——落筆時,那筆觸,那意境,就是差得遠了。」
「但要說到領軍打仗,我阿瑪可就遠遠不及王爺,否則也不會在七年前的察哈爾一役裡中了敵人的圈套。不但一敗塗地,還中箭落馬,傷重身亡。」
帆齡推開幾上繁雜的書卷,持起袖來,研磨墨硯,將硯台裡的丹朱調得濃稠均勻,好讓額豪下筆的時候能夠更加流暢柔順。
「你阿瑪雖是漢人藩王,卻有極大的理想抱負,一心只想著要如何為漢人爭權益、謀福利。只可惜他也是清廷用來安撫漢人的一著棋子,不能有多大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