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嚥了嚥口水,腦中閃過去年相處的片段——
他火氣旺,但他不傷人。
他不傷人……她默念。
不傷人、不逾矩、不把她當女人看,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覺到的一切?她壓抑著,讓內心的一角悄悄地放鬆再放鬆。
「你……」氣息還是有些抖,她穩了穩,才問:「你到底在氣什麼?氣我嗎?」
「氣你?我怎敢?我是氣我這個王八蛋!就我這個王八蛋,胡思亂想好幾個月,終於下定決心,結果呢?你自個兒躲在山裡頭,再來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個墳,成天躺在裡頭等死?寧願,你才十幾歲,不是八十幾歲的老渾球啊!」
「我早過雙十了。」她輕笑出聲:「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況且,我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你還沒到過這種生活的歲數。跟我下山,我讓你瞧瞧你這個年紀該過的生活。」
「我不要。」
西門永聽她說得斬釘截鐵,連絲考慮都不給,他嘴一掀,幾乎又要破口大罵起來,但一見她雙眸認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她的笑顏很與世無爭,尤其配上此地風水,他會以為她離成仙之路不遠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隱隱作痛。
不是為出自己,而是為她。
倘若她真雲淡風清,看破世事,他不會如此心痛。
「你幾乎騙過了我。」見她一臉茫然,他說:「你也騙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嗎?」
他的聲音很輕,一出口就隨風而散了;她連動也沒有動,笑顏依舊。
山林無語了好久,她才輕歎:「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說給他聽時,她正在門外聽個一字不漏,他為她趕跑李大夫,說沒有感動是假的,只是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當面問她,毫不修飾的。
他不作聲。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如果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他可以取走我腦中一部分的記憶,必須拿三十年的生命來交換,我願意,很願意很願意。」她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臉孔,又笑:「你不懂,對不對?」
他是不懂,不懂一個女人的清白跟記憶有什麼關係,他蠢他笨,這就是平常把大腦置之不理的下場。
可他雖不懂,卻讀出了一件事——她的語氣仿若平常、笑顏如舊,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隱隱作疼起來。
他來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時此刻告訴她,她會從此拒他於千里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極端排斥有男人喜歡她的事實。也許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並非火燒家,而是遠離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還是趁早下山吧。」她說。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來都沒有儲存一些機智備用嗎?他氣惱自己,見她擺明一臉送客相,心頭更火。「我留下來過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別,去年是你傷重,救人為重,何況,這種深山裡哪來的屋子,我也不會蓋。」
「那你住哪兒?」總不可能撲通一聲,下海住龍宮吧?
「住山洞裡。」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來你是不是要穿樹皮?」
「還不至於。」她覺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沒燒掉,夠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著。睡在林子裡,我也不在乎!」
她皺眉。「你這是何苦啊?」
「這點苦算得了什麼?你喜歡提前過六十歲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聳聳肩。
「你……你幹嘛陪我?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你不是說,還要為你弟弟求藥?」
「咦,我連這個也跟你提過了嗎?」見她點頭,他還是聳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誰教我有你這個……嗯……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呢。」
「生死換帖?!」她不記得啊。何況,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麼會有生死之交?這人是瘋了不成?
西門永盤腿坐起,很認真地看著她。
「我說過,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你……瘋子!」就不信他這種活蹦亂跳的性子能在無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一個死腦筋的蠢蛋。」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糾纏一個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無賴地笑道:「你若不讓我賴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後,我也無事可做,就再去為我小弟求藥……聽說這一回又有道人送長生不老藥給皇帝老爺,經上次被奪藥後,這一次皇帝老爺指派高手護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沒有人會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惱怒,還有些許擔憂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實她對他並非那麼絕情,有那麼一點點不捨他涉險的感情呢?
「隨便你!」她搶過魚竿,胡亂收拾後起身走人。
「隨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就是隨我留下了……」
※ ※ ※
兩個多月後——
「瞧什麼瞧?沒瞧過女人嗎?還是沒見過女人駕馬車?」甫進南京城內,就見並行的馬車裡有人在窺視著自己。
「啊,好粗的聲音啊……」那男人一臉可惜。
「怎樣?老子……老娘就是粗聲粗氣,礙著你的眼嗎?」也不顧大腳被看見,凌空踹了對方車軸一腳,然後狠狠瞪著那張驚恐的臉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話還沒指完,對方馬上吩咐車伕加快速度駛離這個瘋婆子。
「瘋婆子?敢叫我瘋婆子!」「她」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鼻翼噴著氣,像是隨時要咬人的山豹。
身後的車幔掀起一角,半張未沾胭脂的圓臉探出,沿著纖頸往下,是老舊的素衫,身上並無任何飾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