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口,並不驚動她,靜靜地看著她的反應。
綠音伸出手,似要感覺陽光的溫暖,卻徒勞無功,她懸在半空的手緩慢握成拳頭,眼角,滑下了淚珠。
無力地垂下手,她頹喪地靠在床頭,沒有開口。而冷寞將她內心的掙扎看得一清二楚,什麼都沒說,只是心頭百味雜陳。
她得知自己失明,而且復明無望,此後將要生活在黑暗之中,無論白天夜晚,她所面對的仍只是沒有盡頭的黑。她沒有哭喊號叫,沒有尋死尋活,也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一句自己喚不回的視力。
她,平靜地接受事實,平靜地聽見醫生據實以告的一切——冷寞開不了口,他無法像醫生一樣若無其事地告訴她病情。而她,從頭自尾都平靜得令人心驚,好似她只是得了微不足道,可以一笑置之的小感冒,而不是足以致命的腦瘤。
彷彿她早已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冷寞真的有這種感覺,有生以來頭一次,他真正明白了害怕這兩個字的真諦。他真的害怕,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是他是真的自內心恐懼。
他怕失去她!他不能沒有她!
真切地體認到這一點,他仍是不敢置信,冷漠的冥王,竟會如此地為一個凡間女子牽腸掛肚!
莫非我愛上她了?
不!
強烈的反彈總在不經意想起這個問題時,將問題反駁回去。
我不是愛她,我只是利用她。
那你為什麼對她那麼關心?
因為凝戒,因為她有我的骨肉。不,我不會愛她,冥王是不會愛人的。
是嗎?
心底的角落傳來輕輕的詢問,震動了他。他沒有移開視線,仍定定地看著她獨自黯然落淚,無法停止自己和自己矛盾的掙扎。綠音未覺他已站在門口多時,仍為自己茫然未知的命運哀傷,她不知他盯著她一動也不動的側影,淚光在艷陽下閃著它晶瑩的彩芒。
冷寞的心頭猛然抽痛了一下。
他的綠音比他想像的還要堅強,她不是那種只會哭泣依賴而不懂事理的女人,她在聽完醫生的說明後,堅決地搖頭告訴醫生:「我不動手術……」
令他神傷又驕傲的是她接下來所說的那句話——
「我要我的孩子!」
即使機會渺茫,即使已經沒有希望,但她仍沒有絲毫猶豫地放棄生存下去的機會,只為了孩子——他和她的孩子。他永遠也忘不了在那瞬間,他在她臉上所看到的光芒,那屬於母性的光輝。霎時,冷寞的心充塞著多得幾乎裝不下的疼痛與引以為榮。
他的綠音,他的小妻子,他的不捨與期待……
他沒有告訴她,那一刻的她有多美,但是他會將她那刻的表情永遠刻在心底,成為他今生的秘密。
故意用力關上門,發出聲音告訴她他的到來,果見綠音急切地擦去眼淚露出笑容。
「是不是冷大哥?」
冷寞將綠音的強顏歡笑看在眼裡,也不拆穿她臉上尚殘留一顆淚珠:「怎麼不睡?」
「睡?」綠音的語氣藏了好深好沉的苦。「我現在睡或不睡已經沒有差別了,反正都一樣。」
「綠音!」冷寞喊著,她一點都不知道她這樣令他好難過。
綠音又露出笑容:「對不起,冷大哥你買了什麼?我聽到塑料袋的聲音了。」
「猜猜看。」
綠音思忖了一下:「水果對不對?」
「答對了,有獎。」冷寞塞了顆橘子給她:「你現在需要補充營養,醫生說你身體虛,這樣對你和孩子會有影響的。」
綠音將橘子湊進鼻子,聞那水果酸酸甜甜的香味,頑皮地說:「下次買水果要挑沒有香味的,不然我一下子就會猜出來了。」
「哦?那你再猜猜看我還拿了什麼來?」冷寞又塞了樣東西給她。
綠音細心地摸著,感覺著:「我知道了,是錄音機對不對?」她開心得像個考了一百分的小孩。
冷寞又愛又憐的表情並沒有掩飾,實在很難相信綠音已經懷有他的孩子,只因綠音有時看起來根本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
可惜綠音已失明,不然她會發現這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神情。
「沒錯。我知道你喜歡聽音樂,所以買了錄音機來給你解悶。聽聽看,看我裝了什麼錄音帶。」
綠音依言按下最大的按鍵,沒多久,雙簧管那略帶憂鬱的旋律自錄音機散了出來。綠音意外地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喜歡雙簧管?」
「前些日子我們不是聊起你的興趣嗎?你說你喜歡聽演奏曲,尤以雙簧管為最。我記下來了,今天就順道去唱片行,給你挑了幾張演奏名曲的錄音帶,喜歡嗎?」
情人的心,情人的意……
「喜歡……當然喜歡……」綠音只覺得喉中似有硬塊,令她想哭。雙簧管低低沙沙的音律是綠音最鍾情的聲調,柔柔的,緩緩的,一個一個的音符飄入她的耳朵,替他訴說他用言詞表達不出的情,撩動著她易感的心弦。
「這首曲子叫什麼?」她問,捨不得放過每個音符。
「你是我的選擇。」他低沉的聲音回答她的問題,與她一樣不願破壞這時的氣氛。
你是我的選擇……我有這資格長伴你左右嗎?縱使你選擇我……
綠音別過頭,不讓他看見她的淚。
冷寞忽然握住她的手:「綠音,跟我回去,我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心中的問號中斷了他欲言之語。
你的力量沒有辦法替她除去腦瘤,你也不能違背倫常擅改輪迴簿,你有什麼辦法?
「不,我現在不能跟你回去,慈寧她一定感應到我出事了,他們一定會去找我的,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瞎了。冷大哥,我只求你陪我,在這幾個月裡不要離開我……如果可以把孩子生下來……」提到孩子,悲傷就無法自制地如洪水決堤。
因為她的腦瘤已擴大到末期,她的生命頂多只能再拖兩個月,那時孩子才三個月大,怎麼活得下去?她很明白這件事,當然為無緣出世的孩子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