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台起頭,望住眼前兩張善良年青的臉,心上沒由來的驚喜。
她好像看到自己好多年前的樣子。
那大概是二十年前了,其時她才十六歲,課餘的各種讀物之中,最愛的是愛情與武俠小說,本本暢銷書都念得滾瓜爛熟。
那年頭,作家尤其不在公眾面前亮相。幾難才見得到自己的偶像。
不像如今,時代不同了,為著生意,所有吃群眾飯的人,不只限於藝員明星,就算是作家、畫家、音樂家都需要有配合宣傅的計劃,作某種程度的公關行動。
穆澄並非介意。她其實樂於跟捧她場的人接觸,親自說一聲多謝。
她只是不太習慣。
因而,穆澄對住兩位年青讀者,說:
「好,你們問吧,我能答覆的話,必定盡力而為。」
「你的陶先生有來書展嗎?」
「啊,沒有,他沒有來。」
「為什麼呢?他應該陪你!」
「他比我還害羞,不曉得跟陌生人談話。」
「我們並不陌生呀!天天看你的專欄,我們跟你好像已成好朋友,好朋友的丈夫,不一樣是老友?」
這麼簡單的一條人際方程式,也只有少年十五二十時才想得到。同時,才會相信。
有什麼關係會複雜得過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呢?
穆澄真羨慕胸無城府的人,以及未經江湖洗禮的年青朋友。
穆澄笑盈盈地答:
「多謝你們,我們真的不算陌生,但陶先生是個比較古老的人。請原諒他的保守!」
兩位女學生看穆澄如此謙和有禮,於是放膽地纏著穆澄問:
「陶先生最愛你那一本作品呢?」
「啊!」穆澄聽了這句問題,登時紅了臉。
她不曉得作答,因為陶祖蔭從來不讀她寫的書。在婚前如是,婚後也如是。
這樣子坦白道來,是不是太失禮了?
穆澄本可以顧左右而言他,或者立時間拉下臉,叫對方別再問這麼私人的問題,可是,她辦不到。
一則,她明白讀者是關心自己,方才發問。誰在這世界上還有心思管別的事?除非事件對自己有利。又誰在這世界上還有閒情說別的人?除非那人是自己真正關心的。
二則,穆澄的性格很坦誠,除非不說話,否則說的都是真話。
三則,這還不算是什麼私人問題了。除非讀者的興趣涉及到其他難於啟齒的事情,否則,探討一下作家的生活,也不能拿干擾私隱為理由,不予處理。
太多人現今犯那種矯枉過正、大驚小怪的毛病了。
穆澄不會不正己而正人。
故此,穆澄歎一日氣,緩緩地答:
「陶先生並沒有讀我的書。」
兩位女學生聽罷,一個睜圓了眼睛,那烏溜溜的眼珠子凸出眼眶之外,像在下一分鐘就要掉下來似的。另一個呢,慌忙用手掩著嘴,完完全全的錯愕。
「怎麼會?」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陶先生他很忙的。」
縱使丈夫不在身邊,穆澄仍替他打圓場。
這是穆澄多年來自攬上身的習慣。
積習自然難返。
「他應該關心你的作品,你的生活啊!」那個拿手掩咀的女生,一放下了手就嚷。
真正是童言無忌。
年青人的意見值得尊重,只為他們坦率。
穆澄其實相當感慨。
好一句「他應該關心你的作品與你的生活」,知道這番道理的是外人,而非自己的丈夫。
陶祖蔭應該做的事很多,可惜,應該做的與實際做的,可以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子事。
穆澄根本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她的苦,她心知也就算了。當然更不曾往陌生人面前長嗟短歎,說長道短。
她還要編個較好的借口,令自己下台、為丈夫保存體面,也使愛護她的讀者放心。因此她說:
「夫妻二人各有各的工作崗位,不一定要交換自己的工作情報,才是關心對方的。我們在下班時份,恨不得把有關事業的資料都放在腦後,認真是不提也罷,我也從來不研究陶先生會計工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一看數簿就會得頭昏,大概他一讀小說,就會腦脹,這只表示我們的興趣有出入,並不表示我們的感情有任何褪色,是不是?」
這麼一番話,言之成理。
只是最後幾句,稍嫌畫蛇添足。
無論如何,穆澄說話的誠懇態度,使兩位女學生十分的滿意。
正當她非常努力地搖動筆桿繼續簽名時,突然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
「穆澄。」
她台起頭來,看見有位女士,面目姣好的,手裡拿了一大束玫瑰花。交給她。
穆澄很自然的接住了,還未開口跟對方打招呼,只見對方立時間流瀉一臉的淚來。
穆澄嚇得擲筆躍起,說,
「太太,什麼事了?」
穆澄緊緊的握著對方的手,一時不知如何把話講下去。
「請你坐下來,息一息吧!」穆澄七手八腳的招呼著她。
「對不起,對不起,我失儀了!」那位女上一邊揩淚,一邊道歉,完完全全一副狼狽的模樣。
連穆澄都有點手足無措。
那位女讀者一直艱辛地啜泣著,竭力使自己平伏下來,對穆澄說: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看見了一個把我的種種遭遇與苦衷都寫了出來的人,我實在太感動、太感動了。」
感動的其實是穆澄,這證明她的作品已深深引起讀者共鳴。
穆澄並不知道那個筆下的故事如此探得這位讀者之心,她的作品實在很多。
然,不要緊,寫的每一個字被人欣賞,那種滿足感有甚於稿費。
女讀者留給穆澄一個名片,是一位叫曾致芳的女士。職銜竟是一間地產測量行的人事部經理。
穆澄暗想,怕又是一個辛辛苦苦自低層爬至高位的職業女性。所遭遇的困難、辛酸、委屈、艱辛,實有雷同。並非巧合。
穆澄作品之所以受歡迎,無非是她用對了模式,以現代男女的苦水,寫在稿紙之上。於是,人人捧讀,都似在照鏡子,既驚且喜,又感慨、又傷心,像倒瀉五味架,什麼滋味都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