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把經過給他講述了一遍,然後說:
「孫先生是否可以幫個忙,把那一萬本書送抵賣物會現場呢?」
「對不起,如果個個作家都要我們管接管送,那還怎麼得了?」
穆澄因為跟對方並不熟絡,不好意思問:是不是個個作家都光顧出版社買一萬本書籍呢?
她只好又嚥一口氣說:
「可否就看在我的份上,幫這個忙?」
「穆小姐,我們的作家多若恆河沙數,必須一視同仁,任何人訂書,都只能開部車子去我們的貨倉點算收貨,不作例外。」
穆澄在文化界工作少說也有十多年了,從不敢在同行面前說半句誇大話,這陣子,實在太多激心刺肺的不合情理個案發生,叫她再忍不下去了。只道:
「連我也不能例外麼?」
「對不起,我們大公無私。」
穆澄點點頭,作罷。
至此,她已完完全全地覺醒過來了。
回頭對母親撒了一個謊道:
「請放心,總之準時把書運抵現場就是!」
穆大太雖看到女兒的神色有異,但她既不說什麼,也就無謂查根問底。更惹對方煩憂。
這是她多年以來賴以跟女兒相處融洽的法寶。
穆太太才一腳踏出陶家,穆澄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眼淚積貯多年,再無所保留地一瀉千里。
不只為了剛才一宗半宗個案的委屈。而是經年累月的愚蒙,得到了一朝的覺醒。
好一句「大公無私」,出自出版社代表人之口,傷透了穆澄的心。
從小到大,穆澄都沒有接受過這種特殊的「大公無私」的對待。
全班同學考試,她名列前茅,操行又拿甲等,於是校內的老師就額外的疼她,年中的獎品一籮籮地抬回家裡去。
同學們不管是仰慕她品學兼優,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聰敏勤快,輔助他們的功課,總之,在一群同年紀的孩子裡,她一直受到特別的禮遇。
穆澄享受著這一總的偏袒,但從沒有恃寵生驕。
她往往把老師的獎賜,盡量與同學們分甘同味。同樣,同學對她的額外遷就,例如把聖堂內的好位置預留給她望彌撒、主動替她去輪侯戲票、為她去小食部買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於心,必然在功課上頭,予同學們悉心幫助。她堅持別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機,會有肯定的樂觀回報。
直到走出校門,穆澄享用著這些偏私,而從無愧色,永遠相安無事。
穆澄一直以為用自己的成績換回額外獎賞。這才是公平交易。
她對那種公社式的、俗語所謂「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無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驚。也實在難於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實來來去去只有一點,就是突然間通過了這一連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職業上的掣肘,覺醒到自己事業上的命脈完全握在資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來認為的,由自己的天份與努力決定際遇。
一整天,穆澄在家都慌失失,坐立不安。
晚上無法入睡,事屬必然。
在穆澄腦海內忽然的出現了一個可怖的畫面,一大群捲起了衣袖的工人,從那個裝滿了書的書庫內,搬出了一包包的書,一個傳一個。直至最後接手的一人,乾脆就把書扔到大海中,卜通一聲,連個影兒也沒有了。
穆澄緊張地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個工人。問:
「你們扔誰的書?」
對方木無表情,並不回答。
穆澄再扯著另一個問,一連問了多人,都得不到答案。
她情急了,不顧一切的撲上去伸手扯破了那包書的紙,看到了裡頭那一本本穆澄的作品。
穆澄驚呼,死抱著那包書不放,叫嚷:
「你們怎麼要扔掉我的書?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
其中一個工人使勁地把穆澄推跌在地,然後,仍舊繼續著他們的操作。
穆澄在地上呼天搶地:
「怎麼可以?我的書還有很多讀者看,還能賣很多錢!」
「我們不需要那個錢!」
一個巨大的身軀站到穆澄跟前去,清清楚楚地說了這句話。
穆澄驚呆了,她停止哭泣,昂起頭,仰望那巨大的身影,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太陽只在他的身上細上了一條金色的幼邊,把他襯托得更有威嚴、更多架勢。
之後,穆澄醒了。
睡衣濕膩膩的貼著背,怪不舒服的。
她才打算跑進浴室裡去淋一個蓮蓬治,就立時間醒起,早上的報紙,怕已在門前了。於是飛快地奔跑出大門口,拾起了那畫報紙。
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地翻出副刊來,查看她的專欄是否依然健在?
擾攘了半天穆澄才曉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氣。
穆澄看到一地凌亂的報紙,她氣餒得整個人似要癱瘓掉,別說動,就是連呼吸都困難。
平生第一次,她面對一種可以在下一分鐘,自己就一無所有的恐懼。
如果事業與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於他人之手,任由擺佈,她穆澄還有什麼?
還有的只不過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個可有可無的丈夫罷了!
想起了陶祖蔭,穆澄苦笑。
任何一個女人如她的條件與所作的貢獻,怕都可以找到個一如陶祖蔭的男人,做自己的所謂丈夫。
這個思想是悲涼、可憐、無奈、以致於絕望的。
她是如何收拾起支離破碎的情懷。支撐著荏弱無力的身軀,坐到方詩瑜辦公室內去的,連穆澄自己都不知道。
方詩瑜把一疊簽批好了的文件交給秘書後,就說:
「我這個上午不辦公,請代我回絕電話與會議,並請代我關上辦公室的門。」
秘書如言照做了。
「對不起,」穆澄說:「阻了你的辦公時間。」
「不要緊,工作比朋友更易找到適合的。天下間沒有永遠的賓主,但有永遠的朋友。」
這兩句話立即又撩動起穆澄激動的情緒,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詩瑜,我不能像你般本事,可以隨時另謀高就。我的謀生技倆只是獨孤一味,一旦失掉了憑借,世上無人可以扶我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