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只因顧慮太多。精神疲倦,最容易使人造夢。
才不過在多天之前,夢見自己的書被人拋進大海裡,怎麼會有其事呢?結果不是白白被嚇一場罷了!
故而,只消蓋上眼睛,一會兒再睜開來,就會發現。仍舊躺在八百呎的太古城小公寓內了。
真是的,那小籠牢不知要陪伴自己多少年,要摔開它。老是摔不掉呢!
過一陣子,一切就會得回復正常了。
穆澄把身子捲成一圈,瑟縮住白地氈之上。
過了好一會,她睜開眼,情況一點都沒有變,她依然看到一個陌生的環境。
穆澄緊緊的握著拳頭,捶在白地氈上。
她痛恨白地氈,生生第一次痛恨白色的一切。
原來,穆澄是很鍾愛白色的。
她曾在買進太古城那間小公寓時,跟陶祖蔭為了裝修問題,生了頗大的意見。
穆澄希望裝修得一屋的白,圖個清爽明亮,人生活其間,也會得輕快玲瓏起來。
可是,陶祖蔭反對。
理由是白色易惹塵埃,姑勿論穆澄如何保證會弄得家居清潔。陶祖蔭只是不肯。
為了免傷和氣,穆澄迫得遷就。只要求丈夫讓他把睡房額外處理。
陶祖蔭依然堅決反對,於是連睡房的地氈都是棧棕色的。
不是白,絕對不是,是淺棕色。
穆澄在此刻多麼的渴望自己躺在淺棕色的地氈之上。
她開始啜泣,開始嗔怪自己。
作家真是太愛幻想、太愛製造故事,怎麼可能因為一位讀者曾給自己送過一大蓬的白色百合與星花,又因這陣子情緒起跌太大,就聯想到人家把自己擄帶幽閉起來了?
她穆澄只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守著她一輩子。有什麼用?
一定不是一份喜悅,而是一份負累。
無人在世上會嫌麻煩不夠多的。等一會兒,幻覺就會自動消失。
就算真有其事,那讀者也不過是因為熱情之故,跟她開一個玩笑而己。
這個玩笑是大了一點。然,不相干,等會穆澄會給他說:她不再怪他了,只要他放她回去就好。
自己那嘔氣的丈夫,再無心於妻子,也是會負起碼的責任與擔掛的。
對,陶祖蔭一定會四出找尋她,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
他甚至會報警。對,他一定會。
穆澄告訴那個清,她丈夫是會設法來救她出去的。
她要告訴他去。
都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穆澄時而迷惘,時而清醒。
她覺得睏倦,而且飢腸轆轆,因而,穆澄輕輕的蠕動身軀,以抵銷體內一種越來越難受的感覺。
忽然,耳畔有著聲響,有人開門進來。
穆澄立即盡全力作了個翻身,打算在地上爬起來,立即衝出門口。
可惜,太遲了。
清已經將房門關上,並上鎖。把那鎖匙放在口袋裡。
情況似乎更糟糕了,現今只有他和她兩個,一室共處。
「澄,我來給你送飯。看,都是你喜歡吃的,清清淡淡的小菜。」
清把一個托盆盛載的食物放到妝台上去。
「來,坐下來慢慢吃,吃飽了再算!」
穆澄望望那托盆的食物,再望望清。他沒有說錯,都是她最喜歡吃的小菜。
穆澄下意識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些什麼?」
「你在專欄內寫過,我記得。」
天下間沒有任何一份關懷比這一份更令人覺得恐怖與憂慮。
「吃吧!餓著肚子,就想做什麼都不行,是不是?」
「你想做什麼?」穆澄驚問。
「你不是想吸一口新鮮空氣。看看外頭景物嗎?那總要吃完飯再算吧!」
「吃過飯,你就放我出去!」
「好哇!我們一言為定。」
穆澄怯怯地坐下來,開始吃飯。
開頭的動作還是緩慢的。但食物到了咀裡,非但因為可口。而且飢餓的難受感覺一下子就像崩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於是穆澄大口大口的居然吃了個痛快。
清一直靜默地,仿如坐在畫廊欣賞一幅名畫的知音人,看著穆澄用飯。
「吃完了!」
樓澄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現在就讓我出去?」
「好!」
清答應得爽快。隨即先拉開了睡房那垂至地面的厚厚窗簾。現出了兩扇玻璃門。他推開了,然後回頭對穆澄說:
「來,我們到陽台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兼看落日!」
穆澄跟著清走出陽台,那其實是個很寬敞的平台花園,起碼有睡房面積的兩三倍,放置著一盆盆的盆栽,令平台變得青蔥雅致。那花綠的太陽傘與搖椅,更令環境添上明澄舒適的一層生氣。
穆澄急步直趨欄悍,展示面前的是一片汪洋大海,俯望,才知道身處的是樓高三層、臨崖而立的建築物。
穆澄回轉身問:
「你不是說好要放我走?」
「沒有。澄,我只是說,我們到外頭吸一口新鮮空氣,讓你看看海,看看落日,看看斜陽!」
說著,清也伏在欄杆上,與穆澄並肩的伏在欄杆上。
耳畔響起滾浪拍打崖岸的聲音,跌蕩有致。在夕陽的霞光之中,濺起的浪花在純白之中添上色彩,更覺壯麗!
穆澄想,如詩如畫般的情景竟在眼前。這白色的小樓,這雅致的花園,以致於這醉人的黃昏景色,都只能出現在她的筆下。怎可能是真的?
她咬一咬唇,覺得痛楚,一切都非夢幻。
「我們在什麼地方?」穆澄問。
「天之一隅。」
這個當然了。穆澄認真地看這男人一眼,忽而覺得他似乎並不如前的可怖。
最低限度。以同一個問題問陶祖蔭,他的答案永不會如此的有意思。
「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
「因為我知道你會喜歡!」
「我喜歡的事,你都為我做!」
「竭盡所能,不過,有的或會有心無力。」
「帶我回家去!我喜歡回家去!」
「這兒就是你的家!」
「天!」穆澄氣得不能再講下去。
她瞪著眼看,好一會,不期然地說出來:
「清,你神經不正常。」
清詫異,不說什麼。
「真的,你在做著禁錮別人的一宗罪行,你知道嗎?」穆澄嘗試開導他:「如果你不是有惡意的,那一定是你思想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