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購物的興趣因此頓減,回頭走進酒店的大堂,準備回房裡去。有人在背後叫住了我:
「能跟我去喝杯茶嗎?」
我回轉頭來,不能置信。
是邱仿堯。
坐下來後,我猶自驚駭。邱仿堯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略帶青白,多了一點疲倦……
「剛到埠嗎?我問。
邱仿堯點點頭。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利通的人告訴我的。」
「小葛?」
「你會怪她嗎?」
我沒有答。葛懿德一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她的心意,我大約能推測得到。
「看樣子,你一點也不懷念我。」邱仿堯說:「你剛才一直興致勃勃地購買服裝。」
邱仿堯的神情像個憤怒的小男孩,怪責成年人只顧裝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說:
「我是個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堯眼裡無限感慨,說:「你的熱情只不過仍然放在杜青雲身上而已。」
「仿堯!」我高聲喝止他。
坐在這酒店咖啡室內的客人都回過頭來望住我。
我低下頭,實在有點難堪,說:
「你已知道一切!」
「對。逸桐的經歷令我震驚。」
「我曾為此而失眠好幾個晚上,每晚都痛哭失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
「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有了這麼多自由選擇的女人,竟然會選上一條如此折磨自己的絕路,大踏步走在上頭去?」
「你別管我!」
「我愛你,福慧。」
邱仿堯衝前來,握住了我的雙手。
「答應我,把從前的一切都置諸腦後。如果杜青雲已經害慘了你的話,不值得你再為他而費煞思量。報仇雪恨的結果,可能是同歸於盡,值得嗎?」
我沒有作聲。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值得。
就為了一個邱仿堯,前功盡廢?
仿堯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說:
「是不是因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雲,讓你心平氣和,歡欣快慰地過日子?你仍以他為你生活的重心?」
「針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談高調、講哲理;行之維艱,仿堯,我何必騙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難,你可否先嘗試明白你的錯與對,再設法克服困難去?」
我沒有答他。曾經有人比邱仿堯更熱烈地追求我,更細心地呵護我,結果呢?仿堯說他妻的自尊心極強,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與物。
我也一樣,絕不肯被人無端端地當眾摑了一巴掌,還只當是一場惡夢!生長於富貴之家的人,對於維護自尊,有種誓無反顧的決絕。
我們都習慣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點兒的侮辱,並不妥協。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堯般馴善,只為他根本未嘗苦楚。
我心裡忽然冷笑起來。比方說,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堯於股掌之上,再一下子棄如敝展,看看他又會有何反應?
賭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積極或消極的方式去鞏固自己,對付對方。屆時,他說的話就不會如此人道了。
我慚愧,原來中毒已深,藥石無靈。
邱仿堯此行是白費心機。
我問:「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倫多去了。」仿堯說:「你曾害得他整整幾星期沒有睡好,直擔心自己鬧出大事來。」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惡作劇,於是問:
「他知道你來找我?」
仿堯點點頭:「我們同一班機飛抵溫哥華,逸桐鄭重他說:「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飛多倫多,我們這場兄弟就算白做了!」
「結果我還是出了移民關卡,到溫哥華來找你。」
邱仿堯望住我,臉上有說不出的感慨。
但願他明白,連單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結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難道姓單的,又肯一筆勾銷?
凡有條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棄仇恨。
葛懿德說的,她之所以慷慨從容,是因為她沒有選擇。
當然,她也說,就算有選擇,也不會為一個摒棄她的人而再花絲毫的心血。我不相信這個假說,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從最惡劣的可能角度著眼。一切都寧在毋縱。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幅價錢在十萬加市左右的程十發畫,送去給史提芬·吉拿的父親,由富德林銀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榮譽。
並且囑咐葛懿德:
「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方法,通過富德林銀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為理想。」
小葛說:
「我聽富德林銀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將退休。我會跟他們商量,看看能不能找個名目,將一些特別功勞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各名城的旅費。」
我連忙點頭說:「好極了。」
世界根本就是現實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與功勳,隨便往對像目標身上擱,看你是要懲治抑或抬舉對方而已。
小葛跟著向我匯報其他公事:
「上頭已經有消息,尋獲了霍守謙的女兒,在上海的一間孤兒院內長大的。當年霍守謙夫婦在文革期間逃亡抵港,只帶了手抱的幼嬰,就是如今還在他身邊的那個兒子,當時的女兒,在逃亡中失散了。」
「確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兒?」我小心地問,這件事絕對不能弄錯。
「跟霍守謙一起南下的同鄉兄弟霍士傑,一直把霍守謙的女兒帶在身邊,逃到寶安縣關卡時,守衛森嚴,大隊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剛剛跟著霍士傑,被迫折回上海。過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傑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兒院去,其後,又輾轉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據戶籍,很艱難曲折地調查到的。」
「你找個機會向霍守謙透露這個消息。把我無意中找到他女兒放到談話裡頭去,看他如何反應?」
小葛皺皺眉,只想一想,就答應下來。
「還有別的公事嗎?」
「我跟你去看過聯藝名下在粉嶺的那幅地皮,他們已決定拆卸工廠,把機器廠搬到深圳去。那塊地皮則申請補地價,改為興建商住樓宇。照常理,申請成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