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會出現,只沒想到會這麼急促,且以這種登門造訪的方式!
四個人誰都一時間沒有話。
秘書的嘴唇在蠕動,卻作不出聲來。一定是被怒髮衝冠的杜青雲,嚇呆了。
小葛的表現好一點,她示意秘書先退下,才走近我,問:
「要不要把銀行的護衛員叫上來?」
我瞪著杜青雲。
杜青雲瞪著我。
就在不久之時,我倆就曾單獨地,如此對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寢室,這一次換了一堂佈景而已。
我說:「不用了,你兩位都請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話要跟我單獨談一談。」
小葛並不肯走,她以極端憂慮及焦躁的眼神望著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書跟小葛走出我的辦公室。小葛還是一步一回頭。她故意地沒有帶上門,只讓它虛掩著。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雲與我,終於面對面,共處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靜,甚而冷酷。像躺在結冰的湖上,身體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腦部霍霍地抖動,異常活躍。
時間一直過,我倆站得僵直,腦海裡翻騰著我和杜青雲從前恩愛與仇怨的一幕幕,越發令人切齒痛恨,不能自己。
過了一億個世紀之後,杜青雲終於從牙縫裡震出字音來:
「江福慧,你現今可有絕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雲,當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潰的情狀,感覺又如何?」
杜青雲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點點的血來。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對。當日你曾說過,以我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你們聰敏勤奮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雲,原無不可,只不過,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我伸手扭亮了一個安裝著直駁聯合交易所市場的股票終端機,大利是畫面正正是聯藝的股份。
整個早上,已在瘋狂下瀉。菲島傳來的消息太壞,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謙在這一兩天向經紀發放市場消息,說聯藝不穩,粉嶺地皮重建無望,另外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有變。
首先兌現的是菲律賓嘉丹礦務的惡劣情況,跟著傳媒與經紀會追蹤那兩宗個案,有關主持人若被尋著了,會知道在這個時間,如何提供配合的答覆。
聯藝股份被收購戰勉強催谷,若不是這些有利條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物有所值。現今雷厲下瀉,事在必然。
我說:「杜青雲,你辛苦經營的身家,正在直線下降,明天後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傳言太多,比利通銀行當日擠提,更難挽救。
「杜青雲,錢得來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億元現金交到陸湘靈手上去,人家又沒有扶危濟困的義氣。害你如今還要背負銀行一筆借債,真是,」杜青雲兩眼滿佈紅絲,咆哮道:
「你怎麼知道?」
「我?我家有個巫婆用的水晶球,看得見陸湘靈輕輕偎倚在單逸桐的懷中,向他細訴一切……」
「你撒謊!」杜青雲說。
「不,請活著離開我的辦公室,回去問問陸湘靈,看她會不會否認?再回來跟我算帳,我等你!」
杜青雲連連後退,額上青筋暴現,不住跳動。
「你震怒嗎?」我說:「何必?千萬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過她。
「杜青雲,請細想,單逸桐這麼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那陸湘靈跟前,是的確太受用了。
「好笑不好笑,你的七億,買不到邱氏家族的一個小島。
你家現今的客廳,只如他家中那個菲傭的起立間而已。
「請別妄自傷心,也別忘記,陸湘靈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這佔你身家之幾分之幾?七分之一而已。」
我冷笑,青面撩牙地冷笑:
「杜青雲,不必自認多情,你只愛你自己。想通這一層,你就不會難過了。
「我的這番話,對你而言,是否似曾相識?
「對,我告訴你,正正是你在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曾給我說過的。沒有註冊版權,人人可以採用,是不是?」
杜青雲差不多要撲過來打我。
沒有後退,反而迎上,杜青雲卻止步了。
我繼續說:
「你太心急了,讓我把話說完,你再殺我不遲。也正如你曾說過的,我並不怕死,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邱仿堯分離,只怕他為此事,心頭永遠有凝聚不散的恨怨與屈辱,為了對付你,我利用了他。我會得一個比死更淒涼的懲罰,因為仿堯與我,必然分離!我現今才知道,我真愛的一個人是他,而決不是你,因為你不配!各方面都太不配!」
豆大的眼淚,沾沾而下。
每一句一字都是杜青雲曾說過的。
今朝今日,反出諸我口,而人物卻換上了仿堯。
我哭得雙肩亂顫,死去活來,不能自已。
誰沒有報應了?
淚眼暖俄之間,只見人影浮動。
突然,有人一把將我擁在懷裡。
原來還勉強能支撐著的身體就在這下子軟化了。
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回過氣來。
旁邊有人給我遞了熱手巾、熱杯。
我這才看清楚,是仿堯與小葛。
杜青雲呢?
「惡夢已經過去了,福慧!」仿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走了,幸好,小葛通知我,我趕到時她已經走掉了。」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一別怕,福慧,別怕,我說惡夢已然過去!」
不,仿堯,惡夢才剛剛開始。
我悄悄坐直了身子,擠出一個微笑,對小葛說:
「我有話要跟仿堯說,小葛,謝謝你!」
小葛慌忙稱好,就趕緊退了出去。
「剛才,有沒有嚇著你?」仿堯體貼地說。
我垂下眼皮,沒敢望他。
實在心上絞痛,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幕,要比應付杜青雲還難百倍千倍萬倍。
對牢自己喜愛且尊重的一個人,說不喜愛他,不尊重他,那些話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絕腸穿肚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