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眼睛一直盯著高掌西的手,沒有把視線調開過。
世間上竟有線條與肉色這麼柔美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男子忽然生了一陣莫名的衝動,如果這麼一雙纖纖的如玉蔥似的手能在他結實的背上摩挲,那會是多舒暢、多浪漫、多快樂的一回事。
他情不自禁地開腔說話:
「你的手……」
「什麼?」高掌西回頭問道。
被高掌西這麼一問,男子登時語塞,支吾著不知如何作答,顯了靦腆。他知道這跟自己的豪爽神態和高個子的魁梧體魄不配襯,因此更急得微微漲紅了臉。
至於高掌西,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地盯著和談及她的一雙手,由驚駭而至有點羞愧,她誤以為對方是在訕笑她洗碗筷的手勢。無疑,她並不善於操作家務,完全沒法子記得她何時何日曾做過廚房功夫。此刻的動作,一定是笨手笨腳的,看在這男子眼內,就覺得好笑。
於是,高掌西設法子解釋,她說:
「我不懂做家務,這是真的。洗得不乾淨,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男子差不多吁一口氣,他知道高掌西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更好。
由於輕鬆了,故此他問:
「你肯定是外來客,是從香港來嗎?」
高掌西本想答:是的。
但她隨即想,這面前的男子不是個初相識的陌生人嗎?只不過他表現得很大方很斯文也很爽快,給自己的印象很好;又在客觀環境上不得不相處,主觀心理上對他沒有怕生的感覺,才談上幾句罷了,故怎麼好一下子向他透露太多有關自己的身份呢!
況且,她不是別人,她是高掌西。
高掌西三個字在香港工商財經界是如雷貫耳的。一提到高崇清家族,連小學生都聽過。她怎麼能輕率呢!於是,她答:
「我是從美國德薩斯州來的。」
「德薩斯州嗎?"男子重複著這個地名,好像有點猶豫。高掌西以為他根本聽不明白德薩斯州,於是便加解釋:那是美國南部的省分,並不如東西兩岸般發達。」
對方答:
「在美國生活不是要凡事親力親為嗎?」
原來是為了這個疑惑,高掌西笑著:
「我母親非常疼我,故此不要我負責家務。」
「你很幸福。」那男子也笑了。
「你是說不用做家務就很幸福?」
「不,不,我的意思是有個疼愛自己的母親就很幸福。」
高掌西衝口而出:
「誰沒有了,母親是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
「如果母親已不在世呢?」對方這樣答。
高掌西怔住了,凝望著眼前的漢子,覺得他似有淚光,便問:
「你母親不在世了?」
「連所有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是個孤兒,在西安出生,在政府的孤兒院長大,從未見過父母。」
「對不起。」高掌西歉然。
「不要緊。身在福中的人最緊要抓住幸福,沒有這番好際遇,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像我,你看,不是活得頂快樂的。」
「你能這麼想,太棒了。」
「謝謝你的鼓勵。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比有母親更幸福,
但世界的重大不幸又未必屬於無母的孤兒。」
高掌西點頭,對這男子有了很好的印象。
彼此似乎熟絡起來,就坐著閒談。
男子還跟高掌西說:
「你飯後要喝咖啡還是茶?」
「什麼?」高掌西驚喜地問。
「我只有龍井以及雀巢,合你口味嗎?」
然後,男子又從背囊中摸出了幾個茶包。
高掌西失笑:
「你那八寶囊內還有什麼東西?」
「你留落在荒山野嶺之中三天,要用的東西,全部齊備。」
「好,我去燒水。」
「成嗎?還是我來吧!別辜負了你母親把你培養成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
水終於燒開了,高掌西並沒有想到水壺是會這麼燙的。她一手抓下去,就驚呼起來:
「哎呀!」
男子搶步上前,捉住了高掌西的手,細看,急道:
「你怎麼這樣笨手笨腳的,看,燙傷了。」
那語氣像是成年人責怪一個頑皮的小童,不懂好好照顧自己似。在粗豪的聲音內蕩漾著溫情,充滿著關懷。
這為高掌西帶來了一種新鮮的感覺,這感覺無疑是好受的。
好受得令高掌西忘了皮肉的痛楚。
她像個受了驚的孩童,眨著雙眼,不敢哭,不敢再喊痛,因為怕再受一種帶著情意的責難。
她只抿緊了嘴,不知在細味剛才那掠過心頭的好感覺還是在忍住火燙的灼痛。
男子沒有留意到高掌西的表情,老早已衝回堂屋找他那背囊,拚命地翻出了一支藥膏,再走到高掌西跟前,不由分說,抓起了高掌西的手。
「痛不痛?」他問。
「還可以。」她答。
「不可能不痛,你是如此的嬌生慣養,皮光肉滑。」高掌西漲紅了臉,在她活著的這二十多三十年裡,未嘗有人這樣子跟她說過話。
這男子,老是在粗糙之中,顯示他的細緻。
別有一番叫人受落的魅力。
高掌西差不多看傻了眼,她目睹自己的雙手交託在一個陌生的男人手中,任由他輕輕地把藥膏,一層又一層地塗上去,溫柔地掃撫在她右手的五個指頭之上。
曾幾何時,她高掌西的雙手曾經輕輕放在莊達華的手上,將終身付託於他。
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然而,結果呢?
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的話,高掌西不是子痛,而是心痛了。
她甩一甩頭髮,把思維拉回這個陌生男人身上。一個新相識結了自己的照應,竟是如此細膩而又溫柔的,為什麼呢?
高掌西想,因為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基本上不相往還,沒有任何利益衝突,人性善良的一面得以一帆風順地發揮出來。
她和他的相處是短暫的,再不會有日後的任何系連,一如藍天上一撮飄浮的白雲,飄過,就算了。因而,一定美麗。這跟她生活圈子內的人物截然不同。
活在香江那特定的環境之內,什麼時候都是山水有相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