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一直膠著,沒有解決方法,也一時間不可能有。
父親意識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們母子是同心的,只不過母親的表現極不得體,我則比較隱晦和含蓄。
他幾乎是沒有把我勸服拉攏過來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交代過之外,以後絕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個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根問底下去,因而別說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聖,連貴姓芳名,她的職業,也不清楚。
我曾問母親:
「那女人是幹什麼的,女藝員、歡場中人抑或中環佳麗?」
「你為什麼不問你父親?」
我沒有答,於是母親再說:
「聽說是個做生意的。」
我仍然沒有接腔,母親又說:
「別估計過高,本城的銀行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區的夜總會公關主任與廟街的扯皮條也是生意人,不是說,職業無分貴賤?」
我發覺母親的說話,特別是在談論她的情敵時,越來越刻薄越沒有教養。
可是,我是越聽,反感越少。
這表徵著我已越來越站到母親的一方面去。
母親固然需要家庭內的盟軍,她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父親,也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們身邊作緩衝,日子比較好過,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顧麗晶百貨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別的事情上頭。」
包括照顧他的婚外情?
這句話是心照不宣的,我還不至於能直接問得出口來,貶低我的身份。
真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種神魂顛倒的戀愛,抑或是臨老入花叢者,缺乏了正常的反應與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激,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動作起來。
我是留在城內工作了,本城其實是個很適合年青人發展的地方。
工作量沉重,工作質素要求高,工作目標既遠且大,工作效率冠絕全球,這種種因素把在城內肄業者都推上工作熱誠的高峰。
城內多發達之人是順理成章的事。
如果父母的婚姻關係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內幹活就是無懈可擊了。
目前,他們間竭性的爭吵、謾罵、冷戰等等,成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討厭的滋擾。
我最近想出來的應付辦法就是盡量避之則吉。
把更多時間放在事業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暢,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得了的事。
日間的時間表老是塞得滿滿的,連晚上都幾乎應酬不絕,夜夜笙歌。
香港的生活,只要你願意配合,可以忙個天昏地黑,把煩憂之事葬送掉。
就有這個好處。
有時,為了避免早回家來,給母親逮著了要聽她吐苦水,我就乾脆什麼應酬都答應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日子有功,長貧難顧。
世界上最偉大的聆聽者,如果把淒涼故事聽上十遍,也會忍無可忍。
我越來越覺得我躲開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母親要出席一個她娘家的宴會,父親當然也有個人的節目,我反而難得獨個兒躲在家裡休息,於是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看電視播映的球賽。
球賽相當精彩,才完結了上半場,就是新聞播放的時間。
新聞報道員在講述那樁母親曾提及的駭人炸屍案,受害者家屬上訴,要求法庭對六年判決作出重新的裁決。結果依然是維持原判。
電視台的記者訪問了各階層人士的反應,多覺得是輕判了。
其中一個被訪者說:
「仁慈不是應該施予在犯罪者身上,要香港在後過渡期內與九七之後確保社會安定,應該考慮加重判刑。」
那新聞報道員於是笑微微的說:
「關於如何使香港的治安更納入正軌,確保社會安寧,平穩過度,今日在一個商界的午餐會上,本城的女商家聶礎樓有她的一套看法,我們且看看她怎麼說。」
然後書面一轉,見到了一張年青而明麗的女性臉孔,字幕印出來是環球貿易公司董事總經理聶礎樓。
她的聲音很溫柔,一字一字非常清楚的說出來時,顯得相當踏實而有力。
她說:
「傳媒在過渡期內擔當保衛本城安定的角色,相當重要。我們在擁護新聞自由的同時,更要強調新聞道德的必要性。
「在於今日城內市民開始注意時事時人、政冶經濟的時候,肆意把事情誇大渲染,甚至生安白做,作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譁眾取寵之舉的新聞報道,不但不應鼓勵,而且應該備受批評。
「自由與放縱是一線之差,這一線之差往往就是本城能否在後過渡期內獲得安定的因素之一。」
畫面分明已跳到別的新聞項目上去,我眼內似仍見聶礎樓那盈盈淺笑、娓娓道來的模樣,她的那番話重複又重複地在耳邊響起來。
這感覺竟是特別、新鮮而又快樂的。
香港現在竟有這麼勇於發言,而又言之成理的女人。
無疑是感人的。
翌晨起來,第一個念頭鑽進腦袋去,就是要找張報紙來看看,有沒有刊登更詳細的關於那位聶礎樓的消息。
多艱難才在報屁股的一角找到了那段關於聶礎樓在商會午餐上發表議論的報道,跟電視的報道無大差異,更沒有她的照片。
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一陣難禁的失望。
是的,我渴望知道多一點有關這女人的報道。
母親看我扔下了報紙,問:
「有什麼特別的新聞沒有?」
「沒有。」
「這張報紙很枯燥,城內有些傳媒辦得很出色,老揭露很多很多的內幕,叫人看得精神爽利。」母親這樣說,然後又呷了一口咖啡,道:「浩源,說不定有一天你父親的這段婚外情會成為新聞。」
「個人的生活會是引起群眾興趣的一些內幕,值得佔用版面報道嗎?」
「看是哪些人吧,有些人很有群眾叫座力。」
「那是為了對當事人的興趣,抑或事件本身有報道的價值?標準定在哪兒?」我忽爾認真起來。
「浩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