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弄雪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41 頁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裡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借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於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閒得慌。

  書是偷閒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呎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於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係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囌,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你的那塊牛扒,是否熟了一點?」歸浚華問。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裡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裡,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幹,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瞭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瞭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閒閒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儘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係。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製造浪漫,催谷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於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復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靈翳痛。

  不過是幾句閒話,就惹來一場驚慌與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氣才會如此吧!

  「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頓飯吧,別多想。」歸浚華小心建議,差不多是等於輕輕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瘡疤,分明知道她心裡頭曾有過一個涉及男女私情的雜念,且作觀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著形形式式的勾心鬥角的遊戲。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