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如此地顯老?
我立即從倒後鏡中看自己,還是丰容盛貌,富態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遠了。
期望她心境是開朗的,到底,她得償夙願,跟在金旭暉身邊過她的下半世。
她的這個結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樂不可以表面論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顧得很好,她是絕對地衣食無憂。
自從七三年股市崩圍,地產不振,她雙手送回麥當奴道的幾幢房子給我進行改建之後,我依然在新廈落成時把其中一個單位給她帶著詠詩居住。
金詠詩所獲得的教育與享受,跟她的三位異父異母兄姊完全沒有兩樣。
我相信窮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
一場戰爭結束了,贏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昇平,張揚戰績,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為金信暉和我的那三個孩子積福,也應對健如和詠詩留有餘地。
事實上,金詠詩是慧質天生,雖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但肯定的是她遺傳了方健如的明麗豪邁,而沒有她的瘋狂。
在今日,金家四個孩子,最能幫助我發展業務的反而是勤奮而又有商業天分的金詠詩。
在很多件我特別給予她負責的商務職責上,她都表現得相當出色。我是由衷地讚美這個孩子,的確是可造之材。
有時我不禁想,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會遺傳了如此優異的質素。
詠詩的那雙單眼皮令我經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類型眼睛的男士來,下意識地去探索這個我絕對有可能一輩子不會知曉的秘密。
無疑,我對詠詩是器重的,但,現實經驗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對任何人加以防範,絕對不會再犯年輕時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個限度。萬一方健如誤以為今時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穩是她應該得的,又無事興波,慫恿女兒爭奪金家的大權,掀起又一場家族風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裡有數,發覺不是金信暉的親生兒,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份在家族事業內舉足輕重,稍稍滿足了她的遺憾,不再生事,平安過掉這一生就好。
別說這金詠詩到底是健如的女兒,就連曾出賣過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讓她留在身邊辦事。這其中是因為李元珍可以功過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給他幾分薄面。說到盡頭一句話,李元珍應該心裡有數,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過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寬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幾個親生兒呢,以詠琴給我的煩惱最多。名門千金可能有的問題,這傢伙完全不缺,不論在工作表現與戀愛上都老是毛病叢生,弄得一塌糊塗,經常地害我生氣。可是,翻心一想,什麼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橋頭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詠書倒是個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麗聰明勇敢純直。
可惜,她不喜歡從商,念了個博士學位之後,在二十世紀末的今日這個後過渡期內,竟立志從政,說是要為香港盡忠出力。這就令我擔心了。
政治這門遊戲,比什麼都難纏、黑暗。詠書的性格尤其不適合政壇。而且她年紀輕輕的,有大把經濟勢力作為後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嚴重地警告過她說:
「我不反對你為本城繁榮安定而努力,但請你記住,有國才有家。別頭腦簡單,中了計去幫紅鬚綠眼的洋鬼子在這最後幾年還把香港抬上國際政治舞台去,乘機引狼入室,用國際干預來牽制中國。我出生在那個『華人與狗不准入內』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你從政的話,若假借民主為名,去損害民族自尊,有傷國家利益與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場無父子,我一樣對付你。」
詠書習慣性地睜圓她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
「媽媽,你怎麼如此偏激,既說八國聯軍的時代已成過去,仇外一樣的不可取。」
我立即截了她的話:
「你是中國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銀,呼風喚雨是不是?告訴你,這全是對國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暴動,七十年代股災,八十年代宣佈主權回歸,我通通把香港的產業守住,還誓無返顧地竭力加注碼,才有今日。八個字你給我謹記:血濃於水,飲水思源。其他的解釋,都是廢話。」
詠書沒有言語,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著她思考去,總之有什麼行差踏錯,我才來對付她。
經歷了這麼多年而屹立不倒的我,當然有我的專橫與霸氣,一言堂也代表著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於金家唯一的男丁金詠棋,怎麼說這個兒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華就不過爾爾了,誠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話,鐵柱也可磨成針。最麻煩是他對其妻頂愛重,幾乎言聽計從。這就令我有一點點的心不安了。
今日擺下盛宴娶回來的一個兒媳婦,會不會又與我起另一場驚濤駭浪的豪門鬥爭?不得而知。
戴這條綠寶石鑽石頸鏈的人,一如中國武氏王朝則天皇帝發的珍珠鳳釵。我如果發覺女兒或是兒媳有什麼不規不矩,不如我意,不遂我心,我就把「明天會更好」相贈,看她能不能如我般鬥贏命運,轉危為安,翻身再戰,大定天下。
還有我的不弟康如,講起來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這四個字。他從小就是平凡之輩,長大了,也安心過平凡生活。康如往美國侯斯頓念完學位之後,很喜歡外國生活,乾脆在該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銀行職位,安居樂業。我把那十畝土地讓他管理,他全家住到金氏莊園上去。也唯有他經常上兒時玩伴金耀暉的墳了。想來,這是父母在天之靈的庇佑,讓方家的兒子生活過得最是祥和與優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