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尚賢已死,江福慧絕對不能廬墓三年!是不是?
連親骨肉都要忘卻哀痛,頂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況無名無份的一個女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之中,這個愛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憐的父親!
「慧慧,你還沒有答我?」瑞心姨姨窮追不捨。
「答你什麼了?」
「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再愛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搖搖頭。
「我知道!瑞心姨姨說。
「什麼?」我愕然。
「我知道!」瑞心姨姨重複著,眼神流露的怨憤多於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愛!」
「誰?」我非常迫切地問。傅瑞心望住我,並不立時作答。
「誰?告訴我,是誰?」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差不多是自牙縫裡震慄地抖出來的聲音:
「那個叫張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
張佩芬?程張佩芬?一個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
「曾經有一晚,鬧到這兒來了!」
我沒有做聲,讓瑞心姨姨將故事講下去!
「先來了張佩芬,再來了她那個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厲害!我只聽到那姓程的跟你父親說的兩句話: 『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譽掃地,再跟你拚個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親竟然維護她幾十年。為的是什麼?」我不是不震驚的!
「父親有對你解釋過什麼嗎?」我問。
瑞心姨姨搖搖頭,說:「他能向我解釋什麼呢?直接告訴我,他的一顆心已轉到張佩芬身上嗎?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個晚上,求過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對,求他以後也不要再把那姓張的女人帶回江家來!他在外頭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著的只是這頭家!我之所有,也是這頭家而已!」瑞心姨姨輕歎一聲,活像個受盡了千萬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邊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來,就屬於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頭一份金不換銀不換的安慰了!
我茫然!
從不知道江家有這麼一重難以言宣的陰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風,唉!
一夜的風流,姑勿淪是真情摯愛,抑或寂寞難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歿後!一時間,對瑞心姨姨應寄予同情、憐惜、敬重,還是恐懼、厭煩?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說:
「夜了!我們回屋子去吧!」
「慧慧,你能愛我,一如你的親人,甚至母親嗎?」
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誠地應著:
「別擔心!我們從來都是一家人!」
人類的絕症是心魔。哪裡有靈丹妙藥能把個病入膏肓的傅瑞心治癒了?好言安慰只如嗎啡,把她的痛楚麻痺得一時是一時,父親在生時,怕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一夜沒有好睡。事在必然。
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腳步浮浮。
辦公室依然空無一人。
我習慣早上八時多就回辦公室來,把幾張早報遍讀才開始辦公的。
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寧,躺在床上更難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通來,看看父親的這個紅顏知己!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來真是她!
程張佩芬一般在八時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來,幾十年如一日!
現今才八點!攤開報紙,蠅頭小字在我眼前跳躍,才闖進眼,就像皮球打在網上,給反彈出來,屢屢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聞的內容!
我氣餒地走出辦公室,下意識地桉動電梯,到四十六樓電腦部去!
原不是不能解釋的!曾跟幗眉晨早在銀行遇到過杜青雲,明顯地他有晨早上班的習慣!
果然,我踏入電腦部,遠遠就見他坐在辦公室內伏案工作!好勤奮的一個年青人!
當年,外祖父看上了父親作為東床快婿,就是覺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要後繼有人!
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決條件是勤!
可惜,父親已逝世,不然,他也許會傚法外祖父,為江家作最源遠流長的盤算!
思維再自遠處拉回現實環境來,我輕輕叩著那扇敞開的辦公室門。
「早晨!」
「早晨,」杜青雲笑容滿面,精神奕奕地站起來。
「這麼早,就開始辦公?」我笑問。
「感謝上帝,竟能讓你看到了,捱得有價值!」
「我們利通不設勤工獎!高級職員連超時工作都沒有補薪!」
「你不打算改善僱員福利?」
「暫時不作如此長遠之預算!請你吃頓早餐,以示獎勵,反正支出有限,倒是可以的!」
「聊勝於無!」
杜青雲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銀行大廈。
「你的財政預算有多少?」杜青雲問。
「什麼?」
「我說,你獎勵員工的這頓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過一百大元我們到文華或希爾頓去,倘若五十元以下……」
我哈哈大笑,這杜青雲有他令人輕鬆愉快的本事。
「現今中環還有五十元兩份早餐嗎?」
「富人不知貧人苦!改天我作東道時,帶你去吃個不超過十塊錢,而能美味飽肚的早餐!」
「好!」我們走到環球大廈頂樓的太平洋會所去。坐在那間古典氣息濃厚的名為「圖書館」的餐廳內,只有我和杜青雲二人!
杜青雲給我在咖啡中下了糖。
我說:「原想迫令自己學習適應黑咖啡,老是辦不來!」
「為什麼要飲黑咖啡?怕肥?沒有這個需要吧!」
「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
「切忌過分!人生的苦澀多得很,不必妄自減少品嚐甜膩的機會!」
「你不像是個如此悲觀的人。」
「這怎麼算悲觀?面對現實是積極的表現,唯其知道人生苦難多,才會設計出化唐朽為神奇的種種計劃!知道黑咖啡苦澀,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
「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問。
「在我未出身時,名副其實的一家八口一張床,我居長,父母共生六個孩子,先父任職大廈管理員,業主委員會讓我們在車房旁邊的天井,違例建築了一間小屋居住,屋內僅容得下一張碌架床,這種環境當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