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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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頁

 

  瑞心姨姨親自給我捧了湯,說:「難得你回家來吃頓飯,好好地飲碗湯。要能預早給我通知,湯的火候會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絕地發揮慈愛。

  我突然地覺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實在造福人群不淺。

  如能把條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眾。

  我反應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難而退。

  空洞洞的飯廳內,我霸住了那張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長餐桌,獨個兒低著頭,一口一口飯地吃著。

  突如其來的,食而無味。

  仰頭看見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來的古銅大吊燈,竟不留情面,燈火通明地照下來,教我的孤寂無所遁形。

  胃部開始微微地抽動,再不能勉力加餐飯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門,從車房開出我的小房車,無目的地開始駛在深水灣道上。

  任何人辛勞整日,連一餐安樂茶飯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際遇,更是欲哭無淚,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難伺候了?

  虛浮熱鬧的應酬,是無聊;家人贅氣冗長的關愛,是負累;獨嚼無滋味,又是孤清。

  究竟要怎麼樣才合我的心意?

  車子不期然地駛向赤柱,停在一條熟悉的小橫街上。

  那棟歐陸式的餐館就在眼前。

  我下了車,迎上來的是代客泊位的車伕。我把車交給了他。

  茫茫然,我逕自走進餐廳去。

  招呼我的還是上回見過一面的領班,他是笑容滿面,我則帶著半分尷尬。

  一定又是客滿,用什麼借口向他要個位子呢?

  等會兒獨斟獨酌,他看在眼內,會作何想法?以為我又跟杜青雲鬧翻了,獨個兒跑來這兒憑弔?

  真是的,我為什麼會無端端走進這兒來?

  突然地進退維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臉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領班向我投以鼓勵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說:「小姐,歡迎你,望穿秋水,終於來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強擠個微笑。

  領班示意我跟著他走:「已經在這兒等了不只一天了。 」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領班把我帶到能眺望赤柱海灘的餐廳露台一角,我才曉得輕聲驚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來似的。

  領班替我拉開椅子,我只好緩緩坐下。

  杜青雲的驚駭有甚於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會剎那間消失於空氣之中。

  那領班仍笑吟吟地說:

  「雨過天青,值得慶祝呢,讓我請你們兩位飲一杯好酒,

  你們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熱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鐘就吐到餐桌上去了,連忙抓著餐巾掩住嘴。

  「你沒事吧?」杜青雲微躬著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沒事,謝謝你。」

  杜青雲這才驚覺他原來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開,只差沒向我說聲對不起。

  兩人一時無話。

  「怎麼會到這兒來呢?」

  竟又在同二時間,齊齊向對方問了這個問題。 隨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來。

  領班親自給我們捧了兩杯酒來,放在我們跟前,問:「是等一會才叫菜嗎?」

  杜青雲答:

  「你請隨便替我們拿主意好了,我們什麼都吃,且今晚吃什麼也會覺得好味!」

  領班一疊連聲地說:「對、對、對!」就引退了。

  杜青雲舉起酒杯,說:「祝我們……和好如初!」

  我笑,沒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認下來了。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疏離,真奇怪。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舉止甚或一句無心的話語,而製造出橋樑或鴻溝,將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將一向親親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雲開始給我談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親。他父親在多年前去世了,聽得出來,他最鍾愛的是那個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唸書頂棒,運動出色,是個文武全才的小靈精。

  我一直微笑而專注地聽著。

  兩個人在這種背景之下相逢,又開始蠅娓而談家中瑣事,那份心頭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覺得軟綿綿、鬆散散,像浸在清涼的海之中央,搭在溫暖的陽光之下,飄飄然,一直離凡塵,遠去遠去。

  晚餐用畢,杜青雲說:「我們到外頭走走。」

  還沒有等我回應,他就快快地結了賬。

  晚風陣陣吹來,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灘頭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點的踉蹌。

  杜青雲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長空,驀然想起幗屑說過:「頭頂無須星光燦爛,只要人生旅途上,長伴有人。」

  今晚無月、無星。

  然,身畔有人,的確如許的快意。

  我們怎麼都不說話了?

  他心內在想什麼?

  想以後我們的發展?

  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

  他已到了須要向別人交代的地步了嗎?我心驀地往下一沉。總不便開門見山的問。

  交代與否,其實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來呆在那餐廳內好幾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飯之後開始吧?

  天下間真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回事呢!

  「冷嗎?如果冷了,我們就回去吧!」杜青雲問。

  我真想說:「這就回去了嗎?」

  是有點捨不得。

  然,我還是答了:「這就回去吧!」

  女人怎麼有這許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時,只覺時間過得頂慢,青雲臨別說的那句:「明早來接你!」一直滋擾著我,像塊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進去。

  但願一閉上眼,再睜開來,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見的時刻。

  這是戀愛了是不是?

  我扯住被角,把臉埋在被窩裡,情不自禁地偷笑。

  通體都在緊張呢,簡直覺得血液在勁走疾行,弄得額角和手心都滲出汗水來。

  如此興奮,怎生好睡?

  真氣人!

  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台,靜靜地坐著。

  海浪聲清晰可聞。

  一定又是拍著崖岸,浪湧千堆雪,瀟灑地濺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灑落在岩石上。

  這個美麗的景致我從小到大每天都觀賞著。這以後的日子裡,可以跟青雲肩並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聽濤聲,觀浪景,共擁那千堆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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