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 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 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 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歷 ,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
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 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
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扎,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 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 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 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寧可拔苗助 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 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 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 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 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 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
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 ,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 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它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 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 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