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時,口袋裡只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 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裡回家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才敢上床睡覺,兔得翌 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 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 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產,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著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 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 一個像樣的家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產,於我,只不過是賬面上 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佈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 的物業,每個月的家用還是那筆數字。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產重要,只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 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麼?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決定跟敬生,只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大同酒家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 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 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絕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干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絕對沒有這麼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 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才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麼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麼 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 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 了場子,才肯跟你有親密關係。」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 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 打的依樣複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麼矜貴!只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 造,這才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樓見了我,就只那麼一眼,他說,便讓 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著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只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只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 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 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湧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家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家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 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當然,敬生來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還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發乎 情,止乎禮!
這在當時,對我,更加必要。
說到頭來,我不喜歡在仍有選擇的情況下,當姨太太的腳色。
賀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說:「我不會離婚的,太複雜,太划不來!
只是我妻總不是個難纏的腳色,她是舊式女人,對我於依百順。」
我聽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逕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既有機會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這種渾水 !
從此,若即若離。
賀敬生是必要不放過自己的追求權利,就由著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獨個兒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則被馮部長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內的紅員:洪照祥探長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聽他們說,只為剛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於是跑到大同來慶祝。
洪探長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說:「漂亮的姐兒要當心,像案中那個遇害的美人 兒,就是生成了觀音似的面孔,招來橫禍。要真是天生麗質,好歹找個有權有勢的護花 使者,陪在身邊,以策萬全。」
說著,竟乘了幾分酒意,捏著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犧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