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女傭彩姐決定告老歸田,一應家務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實是不必退休回鄉的,才六十多一點,在女傭行業上仍能算得上黃金時代,只是她跟母親一直相處不來。
三朝兩日,家中的兩個老人就起衝突,母親不知吵了多少次,磨著要我把她辭退,連獨居的妹妹郁真,都打電話來跟我說:「姐姐,你好歹解決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親不住搖電話到我辦公室來吐苦水!我這兒是要交差搵食的!」
妹妹不錯是脾氣大一點,但她能在大學畢業後,一考上政府政務官的職位,十年內就扶搖直上,今天當上移民局的副處長,豈是容易的事,必是認真地工作,一絲不苟所致,難怪她的精神額外緊張!
總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當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條。另一方面,多個人多個鬼,多個女人尤其家無寧日,單是處理她跟母親的爭執,就虛耗極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因此趁她侄子在鄉成婚,就決定辭職,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賓主,我心上甚是捨不得,只是不敢強留,更怕惹母親不快,於是暗地裡塞了一條三兩重的足金頸鏈給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築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經理,月薪四萬多元,還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後不久就買下來的,連房租都不需負擔。故此家境不算差了,僱用一個女傭,當然不成問題,只是……
我對錦昌說:「媽不大喜歡菲傭,她不懂英文,雞同鴨講,誤會更多。
「我正在物色廣東姨娘……」
錦昌沒讓我講完,就披起外衣,說:「誰不知你是個二十四孝女兒,只顧兩母女的齊全!」
「錦昌……」
我實在難過,每逢聽到丈夫這麼提高嗓子給我說話,我就知道其實他在怪我!因為母親要跟我住,弄至錦昌的母親反而要跟著我小姑子錦玲過日子,一個房簷下實難容得下兩位老人家,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母親尤其是吊睛白額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麥當奴道,近二千尺,但母親說,現在時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獨處,又官高職重,多少有些應酬,家裡擱著個老人家,總不比我們這等小家庭來得方便。母親都如此這般的開了聲,我這個做大女兒的,當然不便多說,更免得以為父親一旦撒手塵寰,就沒有人願意照顧這個未亡人!
人在困苦之時,額外敏感。
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礙著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讓,和平相處了。夾在中間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閒氣,也只有在所不計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辯的話,都吞回肚子裡,慌忙取過車鑰,跟著錦昌出門。
我們住在跑馬地,每天習慣由我開車,先把沛沛送至麥當奴道的聖保羅男女中學上課,再繞至堅尼地道,落花園道,送錦昌到中環上班。
平日在車上,一家三口總還有些話題,今日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於是母女、夫婦全都緘默著,不發一言。
我心想,錦昌發我的脾氣,也還罷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兒卻是愈來愈過分嬌縱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來似的,將來還不知是何結局?
女孩兒家不懂溫柔婉順,怎麼成氣候呢?
正要訓女兒一頓,回心想起自己親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學孟倩彤,就又改變了初衷。也許今時今日的女人,是要培養成那麼凶巴巴的樣子,才能出人頭地、受人尊重的。像我這類溫吞水的性格,就是贏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沒中用的虛名而已!
沛沛從小就聰明伶俐,別說郁真疼愛姨甥女,就是孟倩彤這個未婚的商界女強人,也口口聲說要認沛沛為乾女兒,讓我們受寵若驚!可見沛沛雖是小巴辣,卻正正對了當時得令的女人口味,想來前程無量。
我們把沛沛放下在校門之後,車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麥當奴道是條單程路,無可回頭。
每天路過,我會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讓我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會不會回頭?會不會自中文大學商管系一畢業,才工作了兩三年,在機構裡碰上了王錦昌,就一下子結婚了?
抑或,我會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發展,如今要不是貴不可當,就能富甲一方?
別說我不是這塊料子,不能胡亂羨慕人家所有,況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丈夫一眼,過盡悠悠十數載,錦昌仍然令我心醉。
那年頭,我在永成建築公司當行政練習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門去學師。輪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見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錦昌,就那一剎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麼人的手裡了!
我們很順利的戀愛,人家說頭一個戀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這個講法,且因對方是錦昌之故,我更覺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會抿著嘴笑,臉燒著了似的發燙,真是的,女兒都快要上大學了。
「郁真究竟住麥當奴道幾號?」
錦昌這一問,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們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從升了副處長職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後,她未曾正式邀請過我們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時上她家去,陪母親去小坐,或給她買些山珍海味去,教那菲傭如何調味燒菜等等。
我答:「剛駛過了,在麥當奴道頭段!」
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為什麼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樣米養百樣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跟郁真是親妹妹嗎?」
「當然!」
「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