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雷浩眼睛上最後的紗布被拿走之後,他眨眨久未活動的眼皮,還真是有些沉重。
光線果然很強,但是已經可以看到光了!他緩緩撐開眼皮,剛開始是一片模糊,慢慢對準焦距了。
雷浩看到醫生下半身的白袍,接著低下頭,視線移到手中一直拿著不放的相框。
他屏住了呼吸。
照片中湘雲摘下了眼鏡、接開髮辮,秀髮迎風飛揚,巧笑倩兮。
衛亞洛果真不愧是攝影大師。他捕捉住光影,以及那一份律動之美。
老天!她真的美極了!雷浩凝視很久,衛亞洛跟雷雅珊擔心地上前。
「虎子,你還好吧?」
雷浩抬起頭來,臉上神情是既悲且喜,複雜難辨。
「我看見了!我終於看見她了!」他喃喃自語。
「恭喜你,虎子,你終於復明瞭。」衛亞洛歡呼。
可是雷浩卻像呆了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反而扭曲了臉孔,似乎痛苦難當。
「虎子,你怎麼了?」雷雅珊發現他的不對勁。
「雷先生,你不舒服嗎?」醫生急忙上前。
他昏了過去。
「虎子,你真是嚇死我們了!」雷雅珊抱怨了一句。
雷浩醒來之後,醫生診斷沒事,於是他們離開醫院,按原訂計劃前往餐廳。
衛亞洛看到雷浩心事重重地拿著相框,一下子撫摩,一下子又抱在胸前,神情非常不安。
「虎子,你怎麼了?怎麼一直魂不守舍?這照片有問題嗎?」
他們點的食物很快被送上來了。
「不是,是我的問題。」
「我看到這張相片,感覺很不真實。」
「怎麼會呢?」衛亞洛指著他手裡的照片,「我沒有用柔焦,而且是近距離拍攝,又是正面,怎麼會不真實?」
雷雅珊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是,小湘的相貌不符合你的想像,讓你失望了。」
「不不不!」雷浩連忙否認,「我一點都不失望,她甚至遠比我想像的要美得多了,但這反而加重了不真實感。」
「你是說她美得不近真實?」衛亞洛問。
「也不是這個理由。」雷浩試圖釐清,「我的意思是,你們都見過她本人,所以一看到這張照片可以毫不遲疑得指出這是小湘。可是我的記憶全來自她的聲音、她的氣味,甚至身體的碰觸。而我腦海中找不到相關的記憶和這張照片相比對,無法對這張照片產生共鳴,因此我覺得很不真實。」
「這我可以理解,但是有嚴重到會讓你昏倒的地步嗎?」衛亞洛不解。
「是有那麼嚴重。我看了這張照片才明白,我手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曾經存在我身邊的『證據』。而過去『白詠絮』寫給我的信可能也找不回來了。」雷浩神色黯然,「萬一她不肯回到我身邊,我連能夠代表她的紀念物都沒有,我的心還有什麼可以寄托?」
衛亞洛瞭解了,「這就好像她不曾存在過。」
「是啊!所以我感到恐懼。」雷浩抬起頭來,「我第一次這麼害怕。」
「但是我們都記得她,不是嗎?」雷雅珊試圖鼓勵他,「我們都是人證啊!」
「那是你們的記憶,不是我的。」
大家都黯然了。
台中 聖德蘭女子修道院
衛亞洛在會客室裡焦急地踱步,已經等了三十分鐘,怎麼接待的修女一去就沒有消息?
當衛亞洛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他按下口袋了的錄音機,迅速地轉過身去。
一見到預期中想見的人,他張大了眼睛,像是被點了穴道,動也不動。
「衛先生,好久不見。」她的聲音依然悅耳、依然輕柔。
她比他記憶中的更高貴、更輕靈、更幽雅,也更美了。純白色修女袍將她襯托得更加神秘,彷彿整個人都散發出聖潔柔和的光輝。
她的活潑嬌俏已經被安寧恬靜所取代,看不出「史湘雲」的一絲痕跡。
在那一瞬間,衛亞洛知道,此行恐怕是徒勞無功的了。
「真的好久不見,小湘。」他無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情緒有多複雜、多麼感慨萬千。
「小湘已經消失了,衛先生。」她走到他面前,「請叫我白修女。」
「我現在還沒有辦法接受你的新身份。」衛亞洛搖搖頭。
「不管接不接受,這都已經是事實了。」她手指著沙發,「請坐。」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衛亞洛還是沒有擺脫震驚,直直地打量著她。
「我們找了你好久,你竟然沒有去原來院長介紹你去的那一家修道院。」
詠絮輕輕一笑,「這裡也是院長熟識的,還不錯。」
「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詠絮點點頭,「我很好,每天時間都被功課跟工作排滿了,生活很規律。」
「心情呢?」衛亞洛不放鬆的追問。
「很平靜、很安詳,充滿喜樂。」詠絮淡淡地回答。衛亞洛緊緊盯著她。如果她的心靈曾經受過重創,至少現在她掩飾得很好。
「為什麼?」這句簡單的問話每個字都宛若有千金重。
「因為心安,因為無愧。」她回答得輕鬆自在。
「我不相信你真的放得下。」衛亞洛忍不住提高聲音,「正如同虎子一樣,他現在陷入水深火熱的煉獄中,身心都受到痛苦的煎熬。」
「對他欺騙所造成的傷害,我很抱歉。」她輕聲說,「我真的不想這樣傷害他,我應該早點抽身,或許他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你以為他在恨你嗎?他是為了失去你而心碎。」
詠絮的臉色便得蒼白,「不!他不會的。他是那種痛恨欺騙的人,他一定是為了恨我而覺得痛苦。」
「小湘,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虎子對你的感情放得有多深嗎?」
詠絮靜靜地凝視他。
「他現在不去工作,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了發呆,不吃安眠藥根本沒有辦法睡著。即使如此,每天早上他還是狂喊著你的名字醒過來。天天都是如此。」
她垂下了頭,保持沉默。
「小湘,他現在已經像一具行屍走肉,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希望、沒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