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又爬起、爬起後又跌倒,小埃羅哭紅的眼裡只看得到一個人;他拚命想追上棄他而去的母親,不料卻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攔腰抱住。
「不要再追了!」是他的父親康達克。
「放開我!媽!媽……」他拚命扭動掙扎著,想掙開父親如鐵一般的手臂。一雙小手並命伸向前方,想要抓住那愈來愈小的人影。
「我說不要追,就不准你追!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康達克發出如雷的暴喝。
直到人影消失在風漠中再不復見,康達克的臂膀才漸漸放鬆。重新獲得自由的埃羅掄起小小的拳頭,不顧一切地向著自己的父親攻去,拳腳並施地宣洩他的不滿。
一向嚴厲的康達克只是站著動也不動的,直到小埃羅累了漸漸停手後,才問:「夠了嗎?」
小埃羅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淚,小臉滿是決心地仰望著他最尊敬的父親,質問道:「為什麼要讓她走?」
那是他有生以來唯一一次正面挑戰他父親的權威。
「因為她想走。」
「媽媽的身上沒有水和食物,而且她又不認得路,一個人在沙漠裡能生存嗎?」
他更想問的是——母親明知是死路一條,為什麼還要離開?而他父親明知她這一去是死,卻不阻止她,這又是為什麼?
「身為繼承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你,不能任由兒女私情左右了你的理智與選擇。任何事都要以部族的大我為最終、且最重要的考量,而延續我族的生命,更是任何一個族長怎麼也逃脫不了的使命。」
「不要!若要我失去最愛,我寧可選擇放棄繼承人的頭銜!」八歲的埃羅斬釘截鐵地說。
「傻兒子!你以為爸爸真的願意嗎?人的一生中,得面臨許多痛苦的抉擇;可是,身為族長,我們的命運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由別人決定好了的。」
那是康達克第一次向埃羅解說身為族長的無奈,因為這分無奈,讓他擁有兩個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讓他沒辦法給自己最愛的女人獨有的專寵;因為要做到完全的公平,他只得逼迫自己築起冷硬的武裝面對所有的人,包括自己以性命去愛的女人。
「別人?是誰?」
「上帝。」康達克抬頭看向天空。
「上帝?在哪裡?」小埃羅也跟著仰望。無月的夜裡,他只看到幾顆孤星,根本沒看到什麼上帝。
「祂無所不在,是祂決定了你這一生的命運,不可違逆啊,我的遭遇也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管什麼上帝!我只要媽,媽!」小埃羅並命地對著遠方吶喊,回答他的卻是風中的嗚咽。
「誰也不能阻止想離開的人。」康達克抱起他,凝神看著遠方說。
黑暗中,他看到父親的眼裡竟閃著微微的淚光……
*********
「不!」埃羅一身冷汗地驚醒了。
坐起身的他,一手撐著頭,透過如簾幕的髮絲,冷冷地看著前方的黑暗。
腦海裡只剩那句話不停地迴響著——
誰也不能阻止想離開的人。
他煩亂地耙過頭髮,很久沒作這個夢了,為什麼會在這時候——
直到現在,他才深刻地體會父親康達克對母親芃妮沙的深情,及背負沉重使命下,那不得已的痛與無奈的選擇。對母親而言,在徨領的生活比死還痛苦;讓她離開,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只是,他父親到底是以如何絕望的心情,看著心愛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死亡之路?
「埃羅,你怎麼了?」藍雨央揉著眼醒了。
「沒什麼。吵到妳了,睡吧!」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拍拍她的背。
藍雨央索性銀著坐起來,望向他眼裡的困惑問:「一定有什麼事困擾著你,是因為我嗎?」
「不是,只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罷了!」
「可以告訴我嗎?」
望向藍雨央追根究柢的眼神,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妳就是不放棄是不是?」
「我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族裡的事。」她想知道他的一切,不是以民族學者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女人。
她已經不能自拔地愈陷愈深了……這時她才發現,她的心早在不知不覺間被埃羅的溫柔蠶食殆盡。
「走吧!穿上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一路上,埃羅只是默默地走著,帶著她登向一處可眺望遠處的高巖。由那裡往下看,可以清楚地俯瞰全部——鄰鄰的水流、閃著銀白色光芒的沙,還有隨風起舞的樹影。
整個夜像泛著一層銀光,神秘且遙不可及……
「好漂亮!」
「雷阿爾族的人就像是沙,隨著風起而被沙漠掩蓋、吞噬。」
藍雨央不解地看著埃羅沉思的臉;他那神秘、憂愁的眼神,連一向明亮的金黃色眸子,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剛剛作了個夢。」
「夢?」
「嗯,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切,夢裡有我的母親。」
「埃羅,求你別再想她了,別再折磨你自己了!」
「我媽媽討厭青銀色的頭髮,更討厭金黃色的眼眸,這裡的一切她都討厭……」他接著又道:「我八歲那年,一個狂風怒吼的晚上,只披著一件薄外袍的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徨領。我發現她的離開後,便追了出去,不管我在她的身後拚命哭著、喊叫著,一路上她都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埃羅抬頭看著數十年不變的夜空,思緒又飄回那一夜……「那時我才知道,其實她並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
「埃羅……」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的藍雨央,只能以雙臂緊緊擁著地,眼裡已泛滿了淚霧。
「那一刻,我竟深深地恨起父親來了!恨他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去,而不採取任何行動?父親卻只告訴我,這是身為族長的必要選擇,那晚是我唯一一次和父親深談,之後,他的心像築起一道高牆,將自己封閉其中,連我也無法靠近,而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教育我成為一個足以擔當一面的繼承人,我成年的那一天,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接任了族長的置子,第二天他便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