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灑,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 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 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一夜間疊屍,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 屍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症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 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 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 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 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與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渾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雞的,還有省城的 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 物加上兩天的濕漉,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屍的稀欄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湇。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 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餘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 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 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 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這樣 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份,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地震動起來,被水浸住 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 水湧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湧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拔足逃 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 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沖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腿,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幹。 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幹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 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 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躝時,中國正在面對著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 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闆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 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操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及,干預命運 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闆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然後 逐點逐點的吞占。
先是吞佔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按著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 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闆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麼,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 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甚麼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幹甚麼?還是抵抗上窮 困、貧賤與及飢餓來得實際。霵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隻烤得剛熟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 不做。
老闆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夥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闆來到中國中部,那讓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 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裡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 屍。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闆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額,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 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闆的手心的觸碰,神智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 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闆安慰他:「已經開始退水了。」然後老闆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甦醒,卻立刻感 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屍體中檢查去。
老闆當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闆也就不再把重點著眼 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