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教她有點驚奇,老闆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 褔感覺。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難道老闆也有過愛情?
想到這裡,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闆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闆把愛情交 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闆最後一次見她面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 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闆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她復原得很好,老闆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 任何火傷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 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 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唯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 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褔。已變作老闆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 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應是絕頂的 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間內,日復日,倚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只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 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唯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只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彷彿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闆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鬱的日子,心裡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 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 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裡頭便抖震起 來,只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 音一面,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面對面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大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只讓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係,請 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 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 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 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裡,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 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 給予她幸褔,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褔,摒諸於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闆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 愛情感應的老闆,只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 人過日子。
伴著她,只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第七章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美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 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 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闆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闆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 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還。
老闆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義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褔有任何期 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 求,本應可以放鬆一些。然而,她還是面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乾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褔。固執 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 不住傷心地垂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褔他們,告訴他們她不捨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 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鐘,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