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掌聲如雷,混雜了尖叫聲。阿精探看左右的人的目光,這裡的每一雙眼睛,都一心一意 地朝台上的人噴射出極仰慕的神色,那種景仰,仿如五體投地於一個宗教。
那麼,孫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著一首蕭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萬個靈魂,隨音符帶動到萬里之 外,那裡無星無月,無雲無風,只有一個空間,那空間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韻包圍住有感 應的靈魂,賜予這靈魂最細緻動人的觸覺。
有些觀眾合上眼,頭擺動,如被催眠般一樣,有一些,感動得掩住嘴,眼有淚光。而阿精, 隨小夜曲而來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來自,縱然她恨她,卻不得不折服下來。
還有甚麼孫卓會得不到?可以控制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闆賜予的力量。老闆把最崇高、幼細、無瑕的技巧送給孫卓,可見老闆對她的愛有多 深。
x不是說過老闆可能正是希望以孫卓代替她嗎?為甚麼不?起碼,他倆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 麗的樂章。
忍不住,阿精捧臉垂淚。
孫卓換掉身上的公主服,轉了一個艷女的形象,鮮紅色的一身,舞蹈藝員出場了,她們狂熱 舞動,孫卓要演奏的是(卡門)。
觀眾無不揮手叫好,哨子聲、喝采聲此起彼落。上萬人之中,只有阿精一個,在孫卓的帶動 下,情緒變得低落。
她醒了醒鼻子,在淚眼矇矓間無意地向上一望,左邊廂座內,坐著的,是老闆。
他背著她而坐,然而還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從這一秒開始,她便沒再把視線離開過,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闆。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專注、多欣賞。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有些人,可以這樣輕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臉垂下來,眼淚剛好掉到她的膝蓋上。
中場休息時,她往廂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於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來越重的哀傷中。
「老闆。」她叫喚他,勉強抖擻精神。
老闆掉過頭來,他看見一張久違了的臉。他的目光內,猶幸,還有點驚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髮,強顏歡笑:「你也來啊!」
老闆說:「孫卓的演唱會,我恨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聲,雖則心中很不是味兒,不情不願。她不明白老闆,他總是無所謂地 傷一個人的心。
老闆又說:「你多少年沒回來當鋪了?」
「我流連忘返。」阿精吐吐舌頭。
「我們上上下下都掛念你,你快些回來吧!」老闆告訴她。
正當要好好心甜之時,老闆卻又這樣說:「這幾年,好在有孫卓。她有空時會來當鋪幫手。」
阿精很愕然:「甚麼?你讓她來幫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幫手,客人見是她,連命也可以不要。」老闆表情倒也輕鬆。
阿精望住老闆,剎那間,所有不祥都湧上了心。老闆不要她了,老闆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 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隨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後,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聲。
會場內宣佈的聲音響起,下半場表演快要開始。
她茫茫然與老闆道別,而老闆告訴她:「玩厭了就回來。」
她問:「你真的讓我回來?」
「那是你的家。」老闆說。
她聽了,心中舒出一口氣,於是她答應老闆;「很快,我便會回來。」
她轉身便走。話是說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回去。
老闆會不會是客套?老闆已有好幫手了吧:自己可會是可有可無?
當初,是自己夾硬要跟住老闆,夾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個,是老闆自己揀的。
想到這裡,不得不自卑。她垂下頭,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後她決定,不看了。
「我們走吧。」她對x說。
x站起來,邊行邊說:「是因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為我太傷心。」
如是者,阿精與x離開了這個城市,他們轉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著閃亮無比的星星,阿精問x:「我們走來走去都是地球,很悶,可不可以走 到另一個星球?」
X照實說:「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運作。你與你老闆的規則,也亦只限於地球吧!」
「這樣子長生不老真會悶死。」阿精呢喃:「我做了當鋪的人多久了?有沒有一百七十年?抑 或一百八十年?時間於一個女人來說,變得無意思之後,也不見得好快樂。」
X說:「那是因為你存活的主題有問題,你做人沒意思。」
阿精翻一個身,問:「哪你覺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說:「我有一千五百歲,你知不知?」
「嘩!」阿精笑:「原來你最老。」
X說:「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標。」
「我無。」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懶腰。「我們的上頭要我們互相找個伴,就是希望日子好過一 點,但原來,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來自己一個也捱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 本不需要依傍一個人。」
「對。」X高興她理解得正確:「我不停地給予,不停地使目標對像歸信我要他歸信的,目 的清晰可見。一個不斷地有目標去給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阿精說:「即是說,一個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著要造出美好的鞋子來令世人有更好的鞋 穿著,因為此種目標,令他的生活變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說:「你的生活只是褫奪他人的擁有物,但最終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從別人的痛苦 中得到快樂,所以你不會覺得有意思。」
阿精把臉壓向草地,嗅著草的氣味,然後她說:「所以,我與老闆都各自尋找年月上的意 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