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爾,靈光一閃,她知道了她該怎樣做。眼前,站著的,只是x。
她說:「這兒不是我的天堂。」
她說下去:「老闆才是我的天堂。」
說過後,這一回,她真的轉身便走,而x,也沒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麼留?她都否認了他所為她準備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終目的,每人皆是尋找一個天堂,阿精尋找到的,就是老闆的懷抱。
漫長歲月中的迷失、彷徨、無焦點,此刻,因為確定了一個歸宿,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煙 消雲散。
x熏陶了她數十年,為她闡析幸褔,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敵不過,她心中愛念一動。
別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縱然,這天堂沒有永恆、沒有褔樂、沒有光環。
老闆抬起頭來,他作了最後一個要求,他說:「請給我一天。」
韓磊問:「你向我懇求一天?」
「我別無他求。」
韓磊說:「我好不好答應你?」
老闆表情沉著,他說:「這些年來,我沒向你請求過甚麼。」
韓磊伸了伸懶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闆,然後,他開始說話:「你在我面前,是無權 力的,姑勿論你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擺佈的靈魂,我既不答應你安祥喜樂,也不會為你遵守承諾,我只記過不記功,不會獎賞你只會懲罰你。現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為甚麼我要答應你?」
老闆洩氣了,他疲憊地笑了笑,這樣說:「是的,你無需答應我些甚麼,你是我的兒子,你 對我沒承諾,從來,只是我對你有承諾。」
韓磊忽然興奮起來,他像一般小孩那樣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說:「父親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歡極了剛才老闆的說話,他喜歡 人類那種父與子的遊戲,他假扮成他的兒子,用兒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難得他又認同這個身份,這使頑皮而邪惡的他有一剎那的滿足。他高興啊。
說罷,他嘩嘩叫地爬上窗框,縱身一躍,飛跌窗外。
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於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闆要求多一天,因為,明天是他答應阿精結婚的日子。
沒多久後,阿精回來了,她氣喘喘的跑回當鋪,看見老闆,便飛撲進他的懷內。「你還在!」她一邊叫一邊哭。
他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他說:「是的,我還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說:「那無問題啊,那麼,我也活多一天。」她說完便笑,而他,看見她的笑,他也 笑。
停在他與她之間的空間就是這麼簡單,相愛的人,他笑時,她也笑,互相擁有,互相傳遞幸 褔,安心安詳。這就是戀人的空間。
「我們去巴黎買婚紗禮服!」阿精提議,老闆也同意,於是,兩人手牽手離開了當鋪。
到達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選了婚紗,老闆亦挑僎了一套禮服,然後,他們又再手牽手,走到 餐廳吃魚子醬、鵝肝、海鮮、香檳。入黑之前,他們走回當鋪。一直笑著,所有表情與行徑, 都輕鬆安然。
在當鋪內,他們換上結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紗裙,發上插了數朵紫色與白色的小野花,老 板則穿起了黑色禮服,兩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對方戴上指環,然後靜默不語地朝黑夜抬眼看 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閃耀。
沒有甚麼話要說,沒有甚麼心事一定要講,靜靜的,幸褔就由擁抱的肌膚中傳送給對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無盡,需要的不外是這一刻,也不外是對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張開眼來,見著對方的臉,他們會微笑,他們會把對方抱 得再緊一點,每見一眼都是獎賞,沒有人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秒。
從來,時光只嫌太多,時光是廢塵。此刻,每一秒都是寶貴。交替的臂彎不會再放鬆來,臂彎之內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開。
然後,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來還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為熱力,在呻吟中睜開眼睛,她看見,自己的婚紗著了火,而老闆,亦從剛剛張開了的雙眼內看見,那耀武揚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紗,於是,他張開雙臂,做了一個「來吧」的動作,那樣,她便跌進他的懷中。不久之後,她的火焰便燃燒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們二人漸成了火球。他擁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燒了他。
他把她的臉緊貼著他的,兩雙眼睛望到藍天之上。他問:「好不好?」她說:「好好。」
火球燒壞了肉身,但兩雙眼睛依然溢滿幸褔。因為有愛,何懼毀滅?這是再邪惡的大能也不 知道的事。他不會知道,這兩個人,其實已超越了他。
大廳中、廚房中、馬房中、書房中……當鋪內的不同角落,依樣有下人在打掃、整理,維持這間當鋪,他們都嗅到那火燒的氣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煙由窗口一團團冒出來。
但無人理會無人驚訝無人傷心。
不消半天,就會燒得無骨無肉,只剩下灰燼,那一間房間,將會重新打理。
當一切都只餘下灰燼時,只需用掃把一掃,灰燼便能清理得到。
他們會趠快重新佈置妥當燒焦了的一部分,然後,等待新的當鋪主人來上任。
或許下午就來了,或許要下個月,或許,下一個世紀也說不定。
這裡只有典當物才會久留,其他一切,都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