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為她留下來的照片,他的情緒如缺堤般崩裂,老人家,哭得淒然一如小孩子。
這傷心,好陌生。
他的哭泣一直沒有停頓下來,哭得不能進食,也不想呼吸。更甚的是,世上無一張臉再有能力叫他有看上一眼的衝動,這個研究臉的男人,這樣放下了一生的追求。
也在悲傷之中,他猛然醒覺,他是愛她的。突然他把這個陌生的字想起來,對了,他是愛她的。
因為他愛她,所以,她的臉才能超越世上任何一張臉,成為他心目中百看不厭的經典。
是的,他這才明白了自己花上一生光陰去完成的實驗。原來是因為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伴了她一生的男人,不是她想像中分分秒秒都愛她。或許是吧,或許是愛了也不知道,到知道了之後,原來是遲了。
幸好,她不知道。
不獨研究臉的男人會如此遲鈍,就算你與我都會一樣嘛。是嗎?
第九章
紅透半邊天
今天港聞版的角落裡,有這樣一則花邊新聞:
五、六十年代紅透半邊天的女明星江玫老了之後極其潦倒,她與癱瘓了的丈夫住在木屋中,每天以拾荒為生以及幹些粗活來養活自己與丈夫。
文字旁邊還刊登了這名老去了的女明星的近照,她頭髮蓬鬆,彎著一張背,衣衫襤褸地俯身撿拾紙皮。那張抬起來凝視攝影機的臉,蒼老枯乾,還長滿了老人斑和密集而突出的小瘡小肉瘤。誰還會想到,她曾是艷絕人寰,紅遍東南亞的女明星。
程慧讀著這篇報道,感覺很不是味兒。江玫一直是她的偶像,她有整套她主演過的舊片的錄影帶。反覆讀著這段新聞,程慧的心情逐點逐點地跌墮。她一直傚法江玫的演戲方式,以江玫為努力的目標,江玫是三屆影后,一顰一笑足以傾倒眾生,程慧的願望是與她的成就看齊。她真的不相信,年輕時美艷風光的她,老去了之後,情況會淒涼至此。
程慧歎了口氣。她放下手中報紙。
今早導演交給她電視劇的劇本,二十集的中篇劇,她被分派飾演一個秘書的角色。第一集裡,她有一句這樣的對白:「陳先生,你太太剛才致電給你,請你今晚回家吃飯。」也就是唯一一句。
程慧一臉無奈。自訓練班畢業之後已一年,她來來去去都是做些不起眼的小角色。
咬了咬唇。究竟要等到何時,才真真正正有機會出現?眼前是一面鏡子,她看著自己的臉,深信這美麗的臉孔,成就一定不止於此。
江玫與丈夫屈坐在木屋內的木板床上看電視,那是一部拾回來的電視機,接收得不太好,但仍然用得著。電視劇裡頭,有一名時常出場但沒有對白的女演員,她在演著一個閒角。
雖然只是一個等閒的角色,那雙眼睛,還是隱隱讓人看得見內裡的一股重重的不甘心。
癱瘓了的丈夫口齒不清地,瞪著電視畫面說:「那個穿綠的女孩子,有你年輕時的影子。」
江玫看著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她望了望丈夫,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那雙手長滿凍瘡,指頭也屈曲變形了,然而,手裡散發著的感情是溫柔而和諧的。
許多許多年前,二十歲的江玫,立志要做顆明星。是璀璨生輝的明星,不是演員。她知道,當中很有界線。
五官精巧標緻,眼角眉梢也滿是風情。只是,她一直都紅不起來,轉眼間,也二十二歲了,做著些梅香角色,蹉跎了歲月,美麗的她,滿心是焦慮。
這一天,江玫又去拍戲,是古裝戲,她的角色是宮女。大製作,一場戲裡,宮女也有十二人,她是其中一名,無對白,每次出場都是手執大羽扇,持侯那名得寵的西宮。
在化妝間,江玫替自己畫臉,梳頭的阿姐走過來,替她駁上假髮。和藹的梳頭阿姐這樣對她說:「你在十二宮女中最漂亮!我說啊,你比西宮娘娘更上鏡!」
江玫聽著讚美,表情卻是苦笑。「玲玲姐是力捧的,我怎能與她比較?」
放下胭脂水粉,一股酸氣由胃裡湧起,臉色也就發青。
「胃痛嗎?」
江玫虛弱地一笑,手往肚皮上按。但其實,不舒服的是一顆心。
夜裡,與男朋友約會。江玫那時候的男朋友是名年輕的律師,人品外型都端正,而且不靠家底,是苦學而成的,名字叫何劍濤。他很愛惜江玫,對她的感情很認真。
江玫抱怨:「連梳頭的阿姐都說我是最漂亮。」
何劍濤擁著她,附和著:「我一向都認為無人及你漂亮。」
「但為什麼我不能做主角?」她皺起眉來。
何劍濤便趁機說:「不如不工作好了。你嫁給我,你便是我一世的女主角。」
江玫笑了笑。她何嘗不知他的心意?只是,由小至大,她心裡頭都有股衝動,令她有那莫名的野心。她要成為不平凡的人。她要成為一顆明星。
溫馨小家庭、疼愛她的丈夫,通通都不是心頭愛,不能滿足她。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在這種心情下,一天,她往百貨公司裡逛。那是一家英資百貨公司,典雅的高級的,在那年代,蠻上一唯一一家賣外國貨的百貨公司。
她走過賣化妝品的櫃位。當中一個小角落,吸引了她的視線。角落之上吊著一條布造的橫額,上面寫著:「送您傾國傾城的美貌,令您傾倒眾生。」
江玫怔怔的,那真是好句。不自禁地,她便朝那方向走過去。
角落中站著一名非常美麗的女士,混血兒般的輪廓,那雙眼睛,是湝的透明的茶色。她泛起笑容凝視眼前人,江玫但覺,此女士的微笑,很有外國女明星的味道。
有種了不起的、非常自覺性的魔力。
於是她也就乖乖地站定,聆聽她的說話:「你用這種潤膚霜,早晚塗一遍,效果很好。」
「怎麼好?」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