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繪繪帶了三筒馬莎杏仁餅、一支檸檬味礦泉水、兩套內衣、一件上衣、一條牛仔褲,還有一包衛生巾,忽忽上路去。
繪繪在公廁把校服裙脫下,抱著大布袋走上一輛由觀塘駛向尖沙咀的巴士。
她坐在上層最後排靠右的窗口位,搖搖擺擺地看看窗外,心情變得很好。
巴士由總站駛到總站,然後又駛回原處,來來回回,繪繪坐在巴士內開開心心了半天。
有需要的時候便趁著巴士回廠時去洗手間,或者買些乾糧,然後又坐回巴士上,等待巴士沿舊路駛去。
晚上她趁清潔人員打掃時躲到座位下,或者下車到車廠走走,在夜闌人靜時又坐回巴士上。
第二天巴士再次開出,繪繪依然抱看她的乾糧衣服大布袋坐在巴士上層後排靠右窗口位,笑瞇瞇地望街,搖搖擺擺又一天。
家裡沒有什麼不好,父母有正當職業,算是關懷備至,零用錢充裕,沒打沒罵把繪繪撫養了十五年。
學校也沒有特別不妥當的地方,每個科目都是同樣的沉悶,同學是預料中的無聊。繪繪沒有什麼特別不滿意,老師亦沒對這個內外也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特別注意。
一切都好端端的同時,繪繪忽然什麼都不想要了,寧願衣衫襤褸,坐在同一輛巴士上過日子。
是什麼都沒所謂的心態。是什麼都覺多餘的心態。
是死蛇爛鱔消極無聊的心態。
不想做女兒,不想做學生,甚至,不想做人了。
睡在巴士上,不洗澡漱口的十五歲少女,像不像人?
然而繪繪很快樂。晚上左門右近地躲開打掃巴士的工作人員,她視之為高級刺激娛樂,當然偷偷溜到公共浴室洗臉如廁然後從窗口爬回巴士睡覺又是超勁量級節目。
年輕少女愛上了流浪漢的生涯。
巴士來回觀塘與尖沙咀,路程時而暢通時而阻塞。
每天一樣的景物,繪繪看在眼裡,卻是趣味盎然。
她考慮以巴士為家。
巴士這邊來那邊去。在左搖右擺的某一天,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在擁擠的六時上了繪繪的巴士。
這個男孩子有黝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很有點霸氣。他擠過人堆,走到上層,選了繪繪面前的位置站立。
繪繪留意得到他垂下的右手背上有個星形的疤痕。
隨疤痕向上望,是他英氣的下顎線條。
他也看著繪繪,她衣衫襤褸,面如死灰。
他倆看看對方,沒有笑意沒有觸動,只是好奇。
他同繪繪;「你多久沒洗澡了?」
「十天左右。」繪繪以圓圓的眼睛看著他。
「離家出走?」他又問。
「是呀。」繪繪咧嘴笑著回答。
男孩子點點頭。「在哪裡逗留?」
「這裡。巴士上。」她回答。
他再點點頭。他站了十分鐘,她坐了十分鐘,然後他對她說:「明天再來看你。」
「好呀。」繪繪不介意。
男孩子下車,抄下巴士的號碼,打算遵守他的諾言。
第二天同一時候,男孩子又在人擠的時分出現。
繪繪看到他也感覺高興。她本來也不知道,自己有與別人談話的渴望。
「我買了焗薯給你。」他把焗薯遞給她。
「要不要坐下?」繪繪把預先以大布袋霸佔了的位置讓給他。
他坐下來,看看她吃焗薯。
繪繪一口一口悠閒地吃。很久也沒吃過如此美妙的食物了。她享受著。
在繪繪用膳之時,他只是看看這看看那,沒有打擾她的意思。到繪繪吃完整個薯仔,他已到站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替她收拾剩下的發泡膠盒和膠匙,然後走到下層下車。
繪繪從窗口望下去,微笑地朝他揮手。
翌日,他再走上這輛巴士,他倆開始熱絡起來。
繪繪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阿衡,也知道他在旺角一所中學讀中四,寄住在尖沙咀姨母的家,父母的家則在長洲。
阿衡告訴繪繪:「以前我也試過離家出走,但不像你這樣,我是很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她問。
「我為了一個女孩子。」他答:「這就是印記。」
阿衡伸出他的右手,題不手背的星形疤痕。
那女孩子叫星星,她離開阿衡的那個夜,阿衡在喝醉後用刀片把圖案刻在手背上。
繪繪用手指輕撫那凸出的星形肉疤,感受到他的痛楚之餘,也領會到他曾付過的愛。
「那麼激烈。」她說:「那女孩子模樣如何?」
「很高很漂亮但很壞。」他說:「不像你,你平凡點、古怪點,但很乖。」
「乖?」繪繪笑。「我不回家哩!」
阿衡望看繪繪灰灰的臉,笑了笑。「你回家,你天天都在家。」
對啊,巴士是繪繪的家。
阿衡探望繪繪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到了第七天的時候,繪繪發覺自己實在渴望見到他。
那一天,阿衡坐上車之後,便歡歡喜喜地陪伴繪繪來來回回地由觀塘坐到尖沙咀,直至三小時後他有點忍受不了才作罷。
「你真厲害,我已想吐了。」他說。
繪繪嘻嘻嘻地笑。
忽然,阿衡執起她的手,告訴她:「來,我們一起下車。」
繪繪縮回手,她皺眉。
「要和我一起還是不要?」他問繪繪。
繪繪疑惑地望看窗外,不知怎樣決定。
然後他倆沒再交談,半小時後他下了車。
繪繪從窗口看到他口望的眼神,剎那便有點心動了,然而腳卻貼緊地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走下車。
就在那個夜裡,在巴士車廠裡,繪繪掛念看阿衡。
她睡得不好,心裡也不愉快,她但願現在已是明天下午,好讓阿衡上車坐到她的身旁說說話。
可是,阿衡翌日沒有出現,他沒有踏上這搖搖擺擺的巴士。
就是在意識到他不會再出現的那一剎,繪繪忽然想吐。她暈車了。
那夜她在車廠內嘔吐了好幾回。
第三天,阿衡仍然沒出現。就在巴士之上,繪繪偷偷地哭了。
不是以為世上一切皆沒所謂的嗎?不是以為什麼都不想要的嗎?怎麼現在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