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手指拈著長長的瓶蓋之時,聽到一把尖尖的女聲:「是這種顏色了。我要找的就是這種顏色。」
我抬頭。是一個長髮女孩,她剪了一領厚厚的劉海,畫了黑黑的兩圈眼線。大概她所欠缺的,就只有我手中那瓶指甲油。
她指看我,對旁邊的售貨員說:「我就是要這種顏色。」
我伸手把指甲油遞給她,我說:「給你,我不要了。」
她接過後,我掉頭便走。
就是這樣。原本,只是一瓶指甲油。
我在街上兜了一圈,最後站在麥當勞門口用公共電話約別人看電影。
找著叫Tammy,Tammy說:「不出來了,約了人。」
家華說:「五十年代日本電影。嘩!多悶啊……」
JoJo告訴我:「看電影?好!那間戲院的冷氣夠不夠?座位舒不舒服?我今晚要去Manhattan,之前睡兩小時也不錯。」
於是,最後,星期六晚上陪我的仍是Marc。「日本電影?好呀,開場前等。」開場前,藝術中心大堂內,Marc微微笑著等待我。
他高高瘦瘦,衣著不過分前衛卻不老套,氣質永遠溫和,爾雅有禮沒攻擊性。平心而論,他應該值很高分。
「Snowy。」他叫我。
我笑了笑。「不打擾你的freelancejob?」
他輕輕搖頭。「只是一場電影罷了。」他說。
我點點頭,他拖著我的手,與我步人劇院內。
--我曾經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而感動,也以為,我和會有那樣的一天。
燈光調暗。我把手放回自己的膝蓋上。
那是一出叫《浮雲》的電影,內容是一個女人花掉半生去苦纏一個不怎麼喜歡她的男人,後來歲月漸逝,男人終於願意對她好,然而她卻病死了。
女人的眼光如夢,也永恆地充滿怨恨與不甘。
我伸了伸腰。我想,我分享不到女人的心情。
怎會這樣癡心?怎可能這麼堅決?決定愛一個人之後便肩負了對方的一生。
我希望可以走進電影裡問問她,如何才能用情這麼深?
完場的時候Marc問我喜不喜歡這齣電影,我告訴他,我一點也看不明白。
他詫異:「這是一出很淺白的電影啊。」
我知道。愈淺白的東西我便意看不懂。
在人群中我們步往出口,在梯間轉角,一個女孩子轉過頭來向我展示燦爛的笑容。
啊,是下午那個指甲油女孩。
三秒過後她轉頭,大踏步向上走。
為什麼?我的心情哀傷起來。她能有那樣極快樂的笑容。
「她是誰?」Marc望著那個女孩問我。
「我不知道。」我答。
☆ ☆ ☆
後來,我還是認識了她。
我走到Johnny那裡把頭髮剃得更短,而洗頭椅旁躺著的是長長頭髮的她。
我一躺下來,她便說:「又是你!」
我笑了。「也是你。」
她撐起上半身,淌著一頭水珠。「我知道你跟蹤我。」她呵呵笑。
啊?是嗎?
她的名字是閃閃,說話很多。
「是啊,今年流行60'S嘛。」她指著雜誌中的介紹。
「我不行,我化這樣的妝會很妖。」我說。
她打量我。「不是嘛……不過你的樣子的確『串』了點。」
我笑。她說得對,我是面串心懵。
「你是幹什麼的?」她問。
「證券公司的行政工作。」我回答。
「啊?」她聽不明白。
「中環白領。」我簡化看說。
「啊。」她點點頭。
「你呢?」我問她。
「我在海洋公園表演雜技。」
「海豚?」我即時反應。
「在集古村表演扭腰頂碟。高難度工作。」她豎起V字手勢。
我目瞪口呆。我想我是同意的。
接著的一個小時內,她在焗油修發期間,向我仔細地描述她工作上的種種。
「有些外國人會把零錢拋到我的碟上,我知道我不應該接,好像很低賤似的,但每次我都忍受不了讓拋下來的東西跌到地上的感受,於是我一定會接,無論難度再高,我也一定要接到。」
在她嘰嘰呱呱的說話和笑聲中,我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她看上去不會比我小太多,但為什麼我會像個千年老人?
我喜歡她,她與眾不同。
我和閃閃開始常常見面,逛街看電影吃飯做頭髮護理,彷彿回到中學時代,與鄰座的同學建立深厚的友誼。
與閃閃一起,比與Marc在一起的時光快樂。
但不見得我會變成同性戀者。
只是,每次想起Marc,總想逃避。
「上次在ArtCenter見到的男孩子是不是你的男朋友?」閃閃問我。
我放下手中的MekicanLmonade,笑了笑。
「很斯文有型喲。」閃閃說。
初初認識Marc的時候我也曾為自己的好運氣而喝彩。在大學一年級的迎新營內,他是長得最英俊、笑容最具魅力的男孩子。
「要是我能有個像他一般的男朋友便好了。」閃閃把一大撮送酒的花生塞進口中。
我把她牢牢望了一會,然後將Marc的身份背景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她乖巧地點點頭,用心地聆聽。
靈光一閃,我決定,就是她。
「依然覺得他很好?」我問。
「嗯,很好哇。」她說。
就那樣,我對閃閃說了:「送他給你,好不好?」
她瞪了瞪明亮大眼睛,卻只就那樣瞪了瞪便回復自然的綻放笑容,對我說了聲:「好!」
若果這個女孩子有本事令一切突如其來變得自然,我相信,她一定可以令任何麻煩的男女關係變得暢順而和諧。
我沒有這種本事。我只擅於沉淪。閃閃是死而復生,而我是死上加死。
☆ ☆ ☆
我叫了Marc出來,他依然是笑容可掬溫柔和順。我連忙把頭低下來,我問自己,為什麼不再為他的笑容感動?從前,我曾經因他的笑臉而感覺幸福。
「怎麼了?這陣子你常常默不作聲。」他說。
我流下了淚。我被罪疚感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