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追趕上來了嗎?
他咬著牙,不肯讓自己倒下,拖著虛弱的腳步一意地向前。幾次搖墜垂倒,幾次掙扎著拖步逃行。
他的視線早被他自己身上的血濺噴得模糊,力氣不斷在流失,身體逐漸冰冷起來。身上一襲紫青褂,被刀劍砍得破碎不堪,染滿了血污;渾身血肉模糊,像似被亂刀屠宰的五花豬白。臉龐被血、汗、塵土飛沙,以及痛楚的扭曲掩罩,辨不出最初的表情;僅頭戴的那頂嵌寶金冠,依稀地說明他原可能尊貴不凡的身份。
他全仗著一股意志在支撐奢顛仆逃行。搖晃的身子彷彿隨時會倒地風化,那雙眼卻格外銳利有神,點漆著黑夜最深最濃稠的暗度。他渾身上下,就只剩那雙眼有表情;所有的感官知覺和情緒全都彙集在那裡頭,一種低溫的沸騰。
那是一種仇恨的燃燒。在孤獨哀寂與無靠的悲嗚中,所狂肆燃放濃烈起燒的、對命運的叛瀆。那眼神絲毫沒有瀕臨死亡的絕望,反而帶著陰暗狠毒,冷酷而冰冷,盈斥著仇恨的報復的野心。加上他一身的血肉模糊,形成一股令人寒顫的猙獰氣息。
「快!這裡!這地方有血跡,他一定是往這方向逃了。快追!千萬別讓他逃脫!」後方傳來追趕的呼殺聲。
追上來了嗎?那群像蒼蠅逐腥嗜血的爪牙追著他的血跡殺過來了嗎?
他咬咬牙,拖著身體企圖躲逃,腳下卻支持不住,一陣臭暗沖襲,滾落入濃密荒蕪的野叢中。
不!他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他太大意了,竟給那些人可乘之機!
他喘著氣,痛苦地掙扎想站起來。每個人都說他是天上來的鬼,他怎麼能就這樣倒下去,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畜牲?但天不從他願,他的生命力一點一點在消失。是的,總是這樣,上天從來不曾站在他這一邊。
他困難地看看左右。他是不會死的,說甚麼也不會--
斜前方矗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石塊,他喘著氣,用盡全部的力氣爬向那塊山石,將傷重的身體安放在石頭背後。說「安放」,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做任何掙扎。
他背靠著石塊,呼吸混濁,勉強睜開眼睛,想看清四周的清形。荒草叢生,四處除了比人還高的芒草,還是俺沒人的荒草--不!他用力地眨眼,斜前方叢草後躲著的.依稀是個人影--
「甚麼人?出來!」他拔出防身的匕首,兩眼睜直了緊盯著斜前方,眼露凶光。
荒叢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出乎他意料的,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身穿著藏青色的粗布衣裳,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她動也不動,那樣死寂地站在那裡,陰暗的天光覆罩下,整個人彷如一團黑魅的霧影,特別有一股詭譎陰森,散發出的氣息也好像不屬於這個人間。
他鬆了一口氣,看著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停在他面前,彎身打量他。
她在笑,微笑著看他。可是,那個笑容竟--竟--怎麼形容?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無情的笑臉。她只是臉在笑,眼裡沒有一絲溫暖。綻放的笑顏,艷白得像一蕊無心的花朵。
但她看起來似乎是無害的。他手一鬆,緊握的匕首慢慢垂放下來,斂去凶狠的眼神。
「那些人是在追你嗎?」那少女慢慢地開口。看他傷得這麼重,竟沒有急著救助,反而顯得無動於衷。
他驚醒起來,戒衛地盯著少女,卻只看到一團模糊的輪廓……無力地閉上眼。
「看你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個很有身份地位的人……」少女拾起他的匕首,輕輕吹口氣。「瞧你冠上那顆珠寶,應該值不少錢!」
甚麼意思?他感到一股不懷好看,努力想睜開眼,看到的,還是一廉漾著血色的、佈滿氣泡似的模糊。
少女蹲下來,用匕首比著他。說:「好可憐,受這麼重的傷--」語氣一頓,變得僵硬起來。「你以為我會救你,是不是?很可惜,要讓你失望了。我最恨的就是像你這種王公貴族!」
「你--」他心中一凜,朦朧中,看清了一雙眼,一雙不笑的眼,帶著一股怨恨與一種冷漠無動於衷。但那雙眼.意外的清澈,如水清澈得幾乎能將他淹沒。
然後,他看到了她額上那形猙獰醜陋的黥印。
奇怪,他能看見她的笑、看清她的眼,卻拚湊不出她的輪廓。那雙眼……那雙眼……
「你--」他伸出手,想抓住甚麼般。
少女表情一變,笑吟吟的,似乎很欣賞他的掙扎痛苦。驀地伸手一抓,摘除下他的金冠,持著匕首將那顆紫紅的寶珠挖出來。
「怎麼?捨不得?」看他睜著眼瞪她,她揚揚眉說:「我看你也活不久了,再也用不著這種東西,還不如我拿了免得丟在這荒山野外可惜!」語氣透露一點沒心肝。為求活命的不擇手段。
為甚麼?那樣清澈如水的一雙眼,浮現得出這樣的無情?這名少女顯然不知道他是誰……還是,她也是澄堂院和巫覡一徒的爪牙……
「很痛苦嗎?」少女俯在他的耳邊低語,聲音裡沒有任何同情。「忍一忍,我馬上幫你解脫。」
那麼冷酷的一件事,她卻說得那麼慈悲。他努力想看清她的容顏,視線卻是那麼模糊……他拚著最後一些殘餘的力氣,朝她撲過去--
那只是電光石火的一霎間。他來不及細想,少女揚起匕首,毫不猶豫地,一刀刺進他心口--
他慘叫一聲。黑暗蓋住他的眼。最後烙入他眼簾的,只那一形猙獰醜惡的黥印和那一雙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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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月無言,一彎如鉤低掛在西林中梧桐樹的林梢上頭,偶爾幾聲夜鷹咕嚕的叫啼,大地一片靜寂。黑夜深處,卻突然傳出一聲尖銳椎心的叫喊,沖穿了夜氣的寧謐閉塞,劃破長夜的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