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風依舊,吹凍了他年輕的臉龐。
☆ ☆ ☆
常寧鎮,蘇善璽三十六歲──
冷冷的風從身後吹來,掀起他的衣衫,束起的長髮隨風飄揚,他不以為意,狀似優閒地走在冷清的街道間。
同樣的夜、同樣的月、同樣的街,在十六年前的今天,在這個時辰,他拉著少昂,陪著她度過閨女前的最後一夜。
「古井還在啊……」他微微一笑,走到這口古井前。除了去年沒來外,每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回憶。
只是,這一次不巧遇上程家小姐。她有心,他知道,這些年來像她一樣的女子不知凡幾,他卻無動於衷。
他是個寡情之人,他也清楚。對少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會有了吧?
無意識地俯視井中的倒影,模模糊糊的,他有多少沒有正視過自己的相貌了呢?他今年三十六了,應該邁入中年了吧?蒼老了吧?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自己的歲數讓他的面容老化。正要移開視線,忽地井中有樣東西勾起他的注意──
「是什麼……」有塊布浮在水面上──「是人!」
有人跳井?
這口古井又叫妒井,會跳井自盡的人必是──腦中閃過少昂的自盡,他咬牙,想也沒有想的,拉過繩子,往井中躍去。
「啪」地一聲,他忽略了這口古井曾有人自盡,再也沒有人敢來此汲水,以致老繩腐斷。
落井後,他立刻撈起小姑娘的身子,將她的面容朝上,打量了距離甚遠的井口,暗咒一聲。
「可惡!妳自盡,就沒有想過有人會為妳痛苦嗎?」藉著微弱的月光,往那自盡姑娘的面容看去,心裡微訝:「是程家的孩子丫鬟,怎會跳井自盡?」他對這丫鬟的唯一印象就是偶爾會以敵意的眼光打量他。
他遲疑了一會兒,見她連動也不動的,便探了探她的鼻息。
「死了?」他訝道,眼底出現一抹怒氣。他永遠只能晚一步嗎?「這麼輕易就死了?這世間就沒有妳值得留戀的事嗎?」
不知不覺將少昂與她重疊,他不甘心,對著上頭大聲求救。耳際忽聞──
怎麼辦……
「誰在說話?」他暗暗嚇了一跳,這麼小的一口井,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只有這程家的孩子丫鬟,還有誰跳井了?
「少爺!少爺!」蘇家的僕役探頭叫道:「果然是你……來人啊!來人啊!快來救人!我家公子終於跳井了……不不,是不慎落井了……」
蘇善璽聞言,暗鬆口氣,喊道:「快差人去請大夫,有姑娘跳井了!」
「咦,不是您跳井啊……好好,快把繩子丟下去,我馬上去請大夫!」
正等繩子丟下來的空檔,要想辦法先救活她,忽地聽見──
還差十六階梯,就可以還給蘇哥哥了……現在晚了十六年,屍身也早就腐爛了……完了完了,這小姑娘是誰啊?小抱不認識啊……
「是誰?到底是誰?」聽著好耳熟的小孩聲音,左右張望就是沒有人。
忽地井水起波,他本以為是夜風所致,後來發現波生大浪,水位急速升高。他心裡驚駭,緊緊抱著懷裡已算死去的小姑娘,不讓水淹上她的口鼻。
我不管了……哇,我不管了啦……反正都在天亮前送回來了啦──
在天亮前送回來?送什麼?那孩子的聲音愈飄愈遠,井水湧出了井口的同時,終至消失。
他抱著她,踉蹌地跌出井外,旁人連忙接過他懷裡的身子,喊道:
「蘇少爺,來,交給咱們吧,大夫請來了、請來了!」
「少爺,咱們回去吧,你一身濕透了,得趕緊換個衣裳吧。」
他抹了抹臉,轉身離去,心思尚放在井底那莫名的聲音上。這聲音,到底在哪兒聽過?
是──是──是在城隍廟裡那似夢非夢中的孩子聲音!靈光乍現的同時,身後傳來:
「還有呼吸!還有呼吸!醒來了……醒來了!」
他訝異。明明在井底是沒有任何活著的跡象,叫人找大夫也是盡盡人事,真要活過來,反而讓他有些錯愕。
「少爺?」
「這水……好酸啊,果然是醋水……」虛弱的聲音穿透了嘈雜之聲,直接打進他的意識中。
倏地,他轉過身瞪著那程家的孩子丫鬟。
☆ ☆ ☆
蘇府,蘇善璽三十九歲──
光滑柔美的身子上有個令人遺憾的疤痕。
說丑,也還好。經歷了這麼多事,在他眼裡,已無美醜之分,只要心愛的人能活下來就好了。
張開眼,已是天亮。直覺地探向枕邊,枕邊是空的,他愣了一下,發現左邊的身子已是半麻。
她的身子小小的,穿著薄薄的單衣壓在他的左手邊。因為太嬌小了,所以往往一覺醒來,枕上沒她的蹤影,她的頰面反而是窩在自己的心窩上。
他有點失笑,沒喚醒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後腦勺,移她回床面睡好。
人嬌小的好處就是身子很輕,要抱要扛都很容易,壞處是一壓就會壓扁她了。
他見她睡得極熟,雙頰嫣紅、嬌唇欲滴,像孩子般,不由得俯頭輕輕吻上她的唇。不敢驚動,所以沒有深入。瞥到她略為敞開的單衣,幾乎盤據在整個肩上的疤痕露了大半,溫熱的指腹慢慢地滑過凹凸不平的皮膚,想起她的胸腹間還有其它疤痕。
「能活著,才是最重要。」他喃喃著,拉好她的衣衫,不再窺視她那令人無限遐思的身子──明明是孩子般的臉龐、孩子般的童音,甚至孩子般的身高,在衣服下卻是擁有女子柔美的體態與二十多歲的心智。
當局者迷,當年果然是他昏了頭,以為她才十一歲。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怎會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呢?
他一撮黑髮滑到她的頰上,連忙撩起的同時,發現他的頭髮與她枕上的頭髮糾纏在一塊,分不出是誰的。同樣的黑……這是不是表示,他還算年輕?
今年她二十三,他也……三十九了,相差十六歲,實在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