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已經抬上去了,導演招呼著琴師曲風:「小曲,再試一遍音吧。」
曲風懶洋洋地倚在前排座椅上,頭也不回地答:「試過了。」
新來的實習化妝師小林親暱地推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嘛,導演的面子也不給?」
「我只給你面子。」曲風輕佻地一笑,右手的琴弓在左手心裡輕輕拍弄。
舞蹈演員們已經依次進場,各自在幕後找到休息室安置自己。曲風笑的時候,丹冰剛剛踏進,聽到那句話,猛地一震,轉過頭來,兩人的眼光撞在一處。丹冰的臉上立刻因失血而蒼白,整個人彷彿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能移動。
曲風有些禁不住這樣的注視,微覺不安地點點頭,把眼光錯開了。可是眼角的餘光裡,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驕傲的初開春花一般的小女孩彷彿在瞬間凋零了芳姿,無精打彩地走向後台。輕盈的身子,顯得異樣沉重。已經上了台了,卻又再一次回頭。
於是,他們兩人的目光又一次相撞了,隔著裝台的工人,隔著燈和攝影器材扯不清的電線,隔著跑來跑去的工作人員和許多跳群舞的天鵝們。
曲風有些默然。他對這個小女孩的心事多少也體會到一些,可是,卻不敢兜攬。他雖然風流,也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同實習大學生調調情是無所謂的,對自己劇團的女孩子,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況且,阮丹冰太小了,也太純潔,完全是一張未經塗畫的白紙。而他,卻是風乾的油彩畫,滄桑破舊,各種色彩塗抹疊加至不可辨。
他不只一次地推拒她,視她的暗示於無睹。但是現在,她的眼光令他無所遁形,無可推托。要麼接住,要麼迴避,不能再裝看不懂。
下意識地,他在瞬間做出抉擇,一把拉過那個實習化妝師小林的胳膊:「聽著,今晚散了場,我請你吃飯。」
用的是命令的語氣。
這是他和女孩子說話時唯一會使用的語氣。他對女孩子,從來都是命令,不必請求。
也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拒絕過他的命令。除了她--阮丹冰。
那還是在四年前,他初到劇院,進門時,看到剛剛排練完淋浴初畢的阮丹冰,那年她才15歲,還完全是個小女孩子,披著濕淋淋的發,手裡拎著她的舞鞋,低著頭疲憊地往宿舍走。他攔住她,命令地說:「帶我去見你們院長。」
她站住,冷冷地對視,一臉傲氣,凜然不可侵犯似,硬邦邦地說:「自己找。」
後來,他見到團長,說起這個特別的小姑娘,團長笑起來:「啊,你說的是丹冰啊,她從小就又倔又傲,個性強得很哪。」
從此他便記住了她,而且,時時喜歡撩撥她一下,為的就是看她發怒的樣子。
她發怒的樣子特別可愛,眼睛瞪得圓圓的,粉紅的嘴唇緊閉著,微顫如花蕾,小臉氣得煞白。
多半是他先不忍心,「哈」地一笑投降:「好,算我輸了,對不起。」
他所有識得的女孩子中,就只同她說過「對不起」。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敢再同她開玩笑了,看到她,也趕緊躲開。
起因不在他,在她。在她越來越朦朧的眸子中,在她不自知的迷茫的注視裡。
他是一個玩慣了的男人,有點邪,有點痞,可是並不壞,至少,他認為自己沒有壞到要拿一個小女孩的感情來開玩笑的地步。
她在他眼中,始終還是個小女孩。
於是,他冷淡她,疏遠她,每每在她面前,就把自己的放浪形骸脫略不羈更表現得張揚十分。他並不知道,他的狂放的笑多少次刺痛了她的心,也從不曾看見當那笑聲揚起的時候她眼中迅速蒙上的一層淚影。
他只是朦朧地覺得,她好像變得沉默了,也更刻苦了,排練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重複地練習一個動作--空中足跟對擊。
小跳空擊是舞者的基本功,但是通常的表演中,最多可以做到對擊兩次已經足夠。所以,並沒有人刻意去練習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動作。但是這個劇團中一致認為最有潛力的小姑娘,卻在一個又一個深夜的加時訓練中練習這近乎無用的舞步。
當她一次又一次不住騰起又落下的時候,曲風覺得了一種力,一種執著,他不明白那是什麼,也不想深究。他不是一個喜歡用心的男人,隨意和大而化之是他的天性,但是,這個小女孩自虐般的刻苦仍然引起了他些微的好奇。不止一次,當他離開琴房的時候,發現練功房依然亮著燈,動盪蕩的屋子傳出騰起落下的重複的敲擊聲,「嗑嗑、嗑嗑、嗑嗑嗑」。他有時會站下來稍微看幾眼,四面牆的鏡子裡無數個丹冰在起跳落下;有時他則會乾脆留下來彈一會兒琴,替她加油。她一聲謝謝也不說,只是跳得更用心了。他知道她是感激的,也知道她會成功,一定會將那個刻板的動作練至完美。卻也沒有預料到,會完美到那樣的地步。
當她憑著一場近乎兒戲的賭賽贏得了主角的戲份,他衷心為那小女孩感到高興。這是她應得的,她配得上這份榮耀。
他只是沒想到,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她,讓他看到她。
裝台已經結束。
曲風拖拖拉拉地,終於也得上去了,還要最後一次試音呢。他嘻嘻哈哈地,上了台,還拉著小林的手不放。
存心做給人看。給丹冰看。給團長看。給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看。
曲風不在乎。曲風在乎過什麼呢?來團裡已經四年了,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可是沒長過工資,沒升過職。儘管,所有人都承認,無論鍵盤還是管弦他都是一流的。但是,用團長的話說:他太不合群了。
合群。這是中國人對於傑出同胞的唯一要求。不合群者,不合格。
就在曲風在琴凳上剛剛坐穩的一剎,他修長的手指還來不及打開琴盒,忽然,頭頂正中,一隻巨型吊燈忽地脫了線,直直地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