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內地。我小時候在大陸,6歲才去台灣的。我一直有個願望,可以再見到那個講童話的小朋友,他曾經送給我一盞木頭燈籠,還和我有過一個100年不許要的死約定……」我發現自己講著講著就跑題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繞回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忍不住要猜想《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想像寶黛釵的真正結局。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曹雪芹,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哦,是什麼問題?」不知為什麼,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望著他,認真地問:「你說,王熙鳳會寫字嗎?」
「什麼?」他愣了一下。
「書裡面說王熙鳳不大識字。可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樣的規模,都是禮義之家,史湘雲薛寶釵以及元迎探惜姐妹都是打小兒上學的,琴棋詩畫樣樣精通,怎麼獨獨王家卻不讓女兒上學呢?而且王熙鳳取的是個男兒名字,說明王家很是望女成鳳,又怎麼可能不讓她唸書識字呢?所以,我懷疑,王熙鳳不識字是假,為了逃避入宮,或者,就是王熙鳳小時候太有才氣,殺伐決斷比男孩子都強,讓父母害怕了,所以不給她讀書,就像武則天殺馬令皇室驚動一樣,人們不希望一個女孩子過分優秀。」
「有道理。」他輕輕撫掌,談興也濃厚起來,「其實,《紅樓夢》裡有很多這樣的自相矛盾,就好像曹雪芹有意留下許多破綻讓後人來思索似的。像妙玉,一個四海為家到處掛單的女尼,收藏的茶器之貴重連賈府也難與匹敵;說是官宦家的小姐,因為怕養不活才送到庵裡戴發修行的,還特地跟著幾個貼身女傭伏侍她,這樣的陣仗,在賈府好像也並沒有真正受到多少尊重,倒充滿了落難公主的意味。而且,這樣的千金小姐,卻在賈家一住多年,老家連個來人打問都沒有過。所以我猜想,會不會她就像甄家一樣,是被抄過家的名門之後,僥倖逃命出來被賈家收容的。所以才會帶髮修行,而又凡心未泯,只因為出家根本就是一種逃避,掩人耳目的。」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我輕輕誦著《金陵十二釵》裡妙玉的判詞,心裡豁然開朗,「賈府抄沒,按理與僧尼無關的。可是妙玉最終還是跟著落魄了,原因必定是她除了賈家之外沒有別的去處可以投奔,或者乾脆就是跟著賈家一起敗露身份,說不定,賈家被抄,她還是其中一條罪狀呢。」
「也或者,她跟著家廟轉移了。記得妙玉最喜歡的那句禪詩嗎?」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不錯,《紅樓夢》裡有個鐵檻寺,又稱饅頭庵,正同妙玉的那句詩相合。這大概就是預示了賈府其他人的命運了,他們後來不是都關在鐵檻寺了嗎?還記不記得有關賈芹的那首打油詩?」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裡管尼僧,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我念完了笑起來,「一直覺得這段話太粗俗直白無趣味,很不像曹雪芹的筆墨,到底是高鄂續得不像。」說到這裡,忽然猛醒,「你是說賈芹把妙玉……不會的,這太殘酷了!」
「可是你想想看,這會不會很有道理呢?賈芹把庵堂當成淫窟,妙玉並不知道,賈家被封,她搬出櫳翠庵,最可能去的,就是賈家的其他家廟,比如水月庵。那麼,很可能便會落入賈芹的手中,那便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污淖中了。這便是一種曲筆的寫法。」
「但是仍然太殘酷了。殘酷得失去了美感。相比之下,我寧可喜歡黛玉和湘雲的結局: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我喜愛那樣的意境,清冷而婉約,如淒涼地微笑著拭去沁落眼角的一滴清淚,並在晚風中輕輕彈去,風因此而溫潤起來,呻吟如歌。」
當我這樣描述著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隱憂,怕他會笑我矯情,或者讚我浪漫,無論是哪一種感慨,都將令我寂寞而窘迫。以往,每當我這樣深深地陷入文字的迷陣中,朋友們都會驚訝地答一句:「你說話好像做詩耶,真有趣。」
可是,他沒有,他就像聽我說「今天月亮很好」「謝謝我吃飽了」一樣平和自然,並且毫無阻礙地接口說:「中國古典文學中講究『哀而不傷』,就是這一重意思了。」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心中被狂喜充滿。我終於,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對話的人,終於可以同一個人僅僅因為對話而無比興奮,誰能瞭解那種談話的快樂呢?它是比飽食美味佳饈或者考試得到個好成績以及抽獎中彩票都更加難得而令人心生感激的。
對著這樣一位從天而降的知己,我忍不住說出心底最深的秘密:「小時候,我一直有個奢望,想長大了重續《紅樓夢》,後來讀的次數越多,就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一直盼望有個人,可以真正地揭出紅樓夢真相給我看。這個願望,和那個想找到木燈籠主人的願望一樣強烈。」
他又是微微一震,正想說什麼,這時候我聽到呼喚聲,是小李,他一路找來了。我驚跳起來:「天哪,我把小李丟了。」忙回應著,「小李,我在這兒。」
小李穿過竹林,抱怨著:「怎麼搞的,一轉眼就把你丟了……這位是……」
我替他們倆做介紹:「這是我的同事李培亮,這就是我欠他錢的那個人……」這時我想起談了這麼久,居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笑一笑,主動伸出手來:「我叫張楚。」
張楚。他說他叫張楚,是大學古文老師。
好年輕的大學老師。好儒雅的青年。好英俊的張楚。
或者,他並不算十分英俊,可是,卻絕對稱得上英挺,英氣勃勃,挺拔傲岸,傲岸之中,又有種儒雅的味道,如玉樹臨風,超然物外。而那種超然的氣質,是那樣深深地吸引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