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頗有詩意,平板無趣的外科醫生居然詩意盎然;想前世,想來生,不管前世來生,絕對比今世今生有趣許多。
如果想得太遠,不如想想未來,未來的邵第九是什麼樣子?他想到擔任婦產醫師的李大年,才大他十歲,肚凸頭禿的,看起來比他老爸還老,他已經有四個女兒了,還要再接再厲下去,直到李太太生出兒子為止。
十年後的邵第九,八成也和老李差不多,雖然現在他和大學時代沒兩樣,頭髮黑得發亮,背也挺得直,身材亦保持良好,可是當他娶了美雲之後,難保美景依舊。
又想起美雲,令他搖頭歎氣,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如果他不能自殺,還是回到她身邊吧,等到有一天,等到他崩潰為止,他就會和她提出分手。
他默默向海告別時,猛然發覺對岸站了個人。
由於夜深霧重,他沒有看清對方長相。八成是同他一般為情感憂悶不樂的人吧,他想。
每個人應有短暫獨自沉思的權利,他不想破壞,轉過身就要走,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由他背後傳來「撲通」一聲,可想而知,那個人竟然縱身跳下水!
他猛然轉回頭,只看見海面上掀起高大的浪花,對岸早已不見人影。他嚇壞了,馬上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人自殺!隨即產生第二反應:他是醫生;等到第三個反應:他也縱身跳下水——救人。
襲面而來的海水冰冷透骨,邵第九卯足全力往前游,正義之光照亮他頭頂,以前所學的詩書、義理、道理、勇氣什麼的,全燃放出神聖光明。他只想到救人,那是一條生命,不該輕易斷送!
即將溺斃的人載浮載沉地拚命掙扎,剎那間他發覺生命原來如此薄弱,死到臨頭才會發覺人「絕不肯樂意就死」,即使跳下水的前一刻意志多麼堅定。
他伸手抓住那人的手,對方像抓住活命希望般緊緊扣住他,而且死命把他往下拖。幸好邵第九曾擔任救生員工作,救生信條之一便是:當溺者失措又不知如何配合救生員時,可以直接把他打昏,然後順利拖他上岸。
或者翻倒他,讓他浮於水面,然後拖住他下顎游回去。
邵第九選擇弄昏對方,此乃最輕而易舉又不費吹灰之力的辦法,憑他的醫學常識他向對方要害揮了一拳,對方立刻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他順利將他拖上岸。
折騰了好久,最後他全身濕透地跪在地上喘氣,被他救回小命的人攤軟地躺在他身旁。
他望著他,月光淡淡照著陌生人,他終於發現他不是「他」,而是她,她是個女人。
濕透的白色襯衫緊緊裡住她的成熟軀體,因而露出她凹凸有致的美好線條,她穿著一條式樣簡單的直統西褲,有意無意地展露她的兩條修長美腿,她像雜誌上走下來的模特兒,只是服裝樣式看起來有些過時。
他情不自禁的將視線往上移,她的皮膚潔白,下巴削尖,有雙大大的眼睜,濃密的長睫毛鋪蓋其上,可惜臉色太過蒼白,嘴唇也失去原來顏色,整體看起來不算驚艷,但依稀可見一股高雅氣質。
他愣愣地注視她好久,不禁為每個自殺人惋惜,這麼年輕美麗的女孩,竟傻得以自殺結束生命,真是可悲、可笑。
是否和他一樣,只為逃避一個女人的求婚,他輕笑起來,沒有人會傻成如此,她勢必遭遇極度悲痛的事件,才讓她狠下心以自殺了生。
被男人拋棄?
失去摯愛?
生意失敗?
或賭博欠下一屁股債?
反正,邵第九己盡了道義,至於等她醒來後如何解決問題,那就不關他的事了。如果她還要自殺第二次,他亦無權阻止。
可是他卻一直坐在她身邊,遲遲不肯離開。所謂送佛送上西天,他不能就這樣放下她……
她靜靜躺著不動,他靜靜審視著她,他猜她某一時刻應該醒了,但她卻堅持保持原狀,直到他等得不耐煩,忽然有股恐怖念頭升起,以為她真的死了,於是他急得伸手摸她鼻息,觸到她小巧的鼻尖時,她猛然掀開眼皮……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霎時停住,她的眼神也跟著停住,以一種非常驚異、驚異得不能再驚異的眼神瞪著邵第九,他有點尷尬又帶點生氣。他想她真失禮,遇見救命恩人非但沒有感謝言語,反而表情活像撞到鬼。
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反應出他的模樣,雖然狼狽不堪,但不至於到能嚇死人,可是她的表情的確像快要被嚇死。
接著,她臉上的肌肉慢慢抽動,眼睛開始轉動,卻片刻不離開他身上,用那種想把他看入骨髓深處的看法,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他被她看得難堪極了,忍不住摸摸臉、摸摸手,想不透自己哪點值得她嚇成這樣。
氣氛持續著,他忘了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待宰的恙羊般被她緊盯著。最後,終於她喘過氣,先用力搖搖頭,既而眉毛糾結起來,然後自嘲似地笑了。
「不可能——」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聲音甜美悅耳,不過卻難以明白意思。
不知此「不可能」乃她自己不可能自殺,還是自殺後不可能被救起?但是這種啞謎打太久就不好玩了,邵第九逐漸失去耐心,他只想聽她「應有」的道謝後,然後拍拍屁股離去。
「小姐,下次自殺時要找個無人的地方,不然又被人救起就糗大了。」他先調侃她一句。
萬萬沒想到,聽了他低沉富磁性的男性聲音後,她又是一副快要被嚇死的模樣,就像從他喉中聽到鬼哭神號似的。
「這是你的聲音嗎?」她發抖地問,額上冒出汗珠。
他張望四周,海邊只有他和她,如果這聲音不是他的,就真的是鬼哭神號了。
「沒錯,這是我的聲音,如果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因為它是與生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