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蝴蝶過期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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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頁

 

  這個「尋人網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尋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尋找不辭而別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頁,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綠一起照的。阿綠在尋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併放在網上。她立刻把電腦合上,連插頭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裡著自己。她第一次體會到「近鄉情怯」這四個字的意思。一個日夕盼望回去故鄉的人,終於接近故鄉時,卻膽怯起來。長久的期待一旦實現了,好像不太真實,太不可信,也太難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裡,翟長冬問她:

  「找到了沒有?」

  「不會這麼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幾天之後,翟長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個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帶著永遠的遺憾離去。

  拒絕被尋找的人是否太殘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開電腦,來到「尋人網站」的尋人欄。那張照片是在醫院草地上照的,當時她還只是個護士學生。阿綠正在念大學。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他。現在,她一雙手緊張得有點顫抖。

  「阿綠,是你找我嗎?」梁舒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葉永綠。

  當天晚上,她收到阿綠的回音,他問:

  「我們可以見面嗎?」

  他們約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館見面。這天是她的休假。她懷著興奮的心情赴約。

  那麼多年沒見了,阿綠現在好嗎?他變成怎樣了?他結婚了嗎?不會的。她真想快點見到他。

  來到餐廳裡,她見不到阿綠。坐在那裡等她的,是一個個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誰?」

  「我是阿綠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麼事?」

  「我想告訴你,阿綠死了。」

  梁舒盈本來滿懷希望來這裡跟阿綠重眾,現在,竟然有一個自稱是阿綠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訴她,阿綠已經死了。那個根本不是甚麼「尋人網站」,而是一個專門作弄人的網站!

  「我是在收拾阿綠的遺物時,在那本書裡無意中看到你們的照片的。」紀文惠說,「請你原諒我用阿綠的名義找你。我覺得我應該把他的死訊告訴你。」

  這個女人看來不像是作弄她。那麼,阿綠的死是真的嗎?他這麼年輕,不可能的。

  「阿綠是怎麼死的?」

  「他參加賽跑時突然昏倒了,是心臟病。」

  「你為甚麼要告訴我?」她流下了眼淚。

  「因為你們曾經一起呀!」紀文惠天真地說:「照片上的你們很幸福。」

  「是的,我們是初戀情人。」

  「喔,原來是這樣,可不可以告訴我,阿綠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紀文惠微笑說。

  「我在護士學校的時候,他在念大學,大家可以見面的時間不是很多。為了幫補家計,他每天下課之後還要去替學生補習,又要去教夜中學。我埋怨他沒時間陪我,我們為了這個原因常常吵嘴,後來也就分開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麼關係?」

  「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去逛書店,那本書是當天買的。我們都很喜歡那個故事,後來,阿綠又買了一本給我,所以,我們每人也有一本。」

  「原來是這樣。」

  見面之前,紀文惠本來很想知道阿綠有多愛這個女人。然而,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愛她們哪一個多一點,她甚至不介意阿綠愛另一個女人多一點。這又有甚麼關係呢?阿綠已經不在了。

  「謝謝你給阿綠—段快樂的日子。」紀文惠由衷的說。

  「你也是。」梁舒盈含淚說。

  「你最記得阿綠的甚麼?」

  梁舒盈笑了起來:「他穿衣服太老實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

  「對呀!他就是這樣,我從來沒見過他穿牛仔褲。」

  「他會穿咖啡色襯衫配藍色褲子,難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沒品味。但是,這是他的優點。」

  「是的。」

  忽然之間,一種幸福而悲哀的感覺幾乎同時從這兩個女人的心底湧出。她們對望著,雖然素昧平生,因為愛過同一個男人的緣故,卻變得很親近。她們微笑相對,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頌的《平安夜》飄來,縈繞心頭。

  「這是《平安夜》嗎?」梁舒盈問。

  「是的,聖誕節快到了。」紀文惠說。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這不是《平安夜》,對她來說,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紀文惠的臉,從她的鬢裡變出—朵暗紅色的聖誕花來。

  「送給你的。聖誕快樂。」

  「你會變魔術的嗎?」

  「是一個病人教我的。本來我是想變給阿綠的。」

  「謝謝你。聖誕快樂。」

  夜裡,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屜裡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來,裡面夾著她和阿綠的一張合照,跟阿綠收起的那張,是同一張。照片上的阿綠,真的很幸福。那時候,她太任性了。兩個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時候,對方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也會很感動,後來,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們才會感動。再後來,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們才肯感動。人是多麼貪婪的動物?

  多少年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是阿綠。她以為如果阿綠也思念她,他會找她的。也許,某年某天他們會在路上重逢。

  紀文惠告訴她,阿綠出事之後,被送進東區醫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嗎?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檔案,果然有阿綠的入院記錄。那一天,她不也是在醫院裡值班的嗎?原來,他們已經重逢過了。

  她爸爸因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緣故,穿了妻子生前穿過的裙子和她用過的皮包,回到他從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結果被巡警逮住了,以為他是個易服癖。思念,是多麼的淒苦?爸爸可以穿著媽媽的衣服來懷念她,紀文惠也留著阿緣的衣服,她卻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綠的確已經在另一個地方生活了。書中的詩人,在結局裡死去。書的故事與名字,難道是一個預言嗎?她顫抖著雙手翻開書的第一頁。這些年來,她不知道重看過多少遍了。可是,這一次,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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