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沒有力量的兩個字組合在一起,活像一縷幽緲無聲的影子,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命令而移動。
自小他常做一個奇異的夢。
夢中,總會漂來另一副長相一模一樣的靈魂與他作伴,和他推心置腹暢所欲言。現實的人生中,他沒有手足兄弟分享歡喜悲愁,只能把寂寞暗吞。
想來也諷刺,身為高高在上、身負重任的楚國世子,只能以強硬不屈的表面示人,至於他內心世界是怎番境地,永遠不必提,只能壓縮復壓縮……
自從父王去世後,現在冷御天身邊居然也會有人(氣)息了--一個對他不會造成傷害的小女伴,他替自己的靈魂找影子了!
"主人,我留下來也要砍去手臂嗎?"
他看到了她嘴角強忍著的抽搐,是代表掩藏在她心底層的不安吧?
"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是我母親選給我的人,你沒有必要耍心機與我一較高下,圖謀我的天下,我也不用對你築高戒心先下手為強。" 至於他母后的動機,那根本不值得他去探究。
"羽塵不懂。"
精悍峻敏的神色瀰漫在他冷酷無情的雙環眼瞳中,"我父王信奉--無毒不丈夫,一將功成萬骨枯。儒家仁恕道家無為都不足以奪取天下。"
看著她直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冷御天的唇邊輕輕扯出一道極為冷淡的笑痕,"你還是個小女孩,自然難懂這些!"
"不懂沒關係嗎?"
"我就要你的不懂。別多話問些你不需懂的事情!"他回身離去。
她站起來,緊跟著他的身形。
早熟懂事的她,牢牢謹記主人的要求,從此化成一抹小小的影子,在往後的歲月中安靜乖巧不多提問,靈巧地出現在冷御天的周圍。
她婉然一笑,至於原來江小鱈個性的組合成分,在主人面前,他不會看到。
是他親口允諾讓她留下來的,是他叫她保持沉默的,只是一向將胸襟放在天地之間的十八歲男子忘了一點,十歲的小女孩是無害,但是,小女孩會長大……
第二章
塵衣沾情,月圓月缺循環轉。星辰夜風裡,此般等候,也是一種醉人心情……
光陰的觸角又往前推進了四年。
一個寒風呼嘯敲窗的日子裡。
冷御天的肚子抗議叫囂著,他拋開手中的戰略佈兵圖,揚聲喊著,"羽塵,羽塵。"
今天居然沒送晚餐來。反常啊!第一次這麼反常啊!再仔細一想,也有好半天沒見著她來去輕飄的身影了。
舉凡訓練兵士操戈鍛練之事,他無不親力親為,所以他沒有住在楚國都城那兒幽逸的王宮裡,反而與軍隊朝夕相處。
他並不貪圖華服享受美食,對住的要求也簡單,於是一小幢營房改裝一下,就成了他的住所。一進門房的地方是大廳兼書房,是他會見將領討論公事的地方。裡面隔成一大一小兩間房,大間的是他的寢居,小間的是羽塵的睡房。
羽塵的確是一個優秀的貼身幫手,不必他挑眉開口,總服侍他的生活起居恰到好處。她不多話,適時的出現,仍然偏愛白色衣物。
她,真的化身為他身後的一抹白色影子輕如空氣,淡如白水,常被忽略,是沒有份量的存在,令他淡漠冷容以對,卻感覺完全舒服自在!
但是,他沒叫影子消失不見啊!
"你們有誰看到羽塵了?"冷御天打開房門,問著門外往來巡守的衛士。
"回王上,過了傍晚後就沒見過她了。"
"回王上,屬下最後看見她往淮河邊跑去。"
河邊?羽塵竟然在外留置到這麼晚!
"王上,需要小的去將她找回來嗎?"一名守衛問著。
找尋她的影子,還須假手他人嗎?"留在你的崗位上。"
冷御天氣悶鬱於胸,不悅展於眉下,這小女娃哪根筋打結了,今天居然敢給他出狀況!
入了夜的淮河邊寒風更淒厲,吹過臉頰宛如刀片在割。羽塵到這裡來做什麼?與鬼魂夜遊江水嗎?她到底在想什麼……想?
天!他驀然發覺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她有血肉有身軀有想法,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他身後的影子其實也有思想,而他竟從沒注意過她的腦子裡裝了些什麼!
費了一番工夫,他終於在一棵柳樹光禿禿的枝椏間發覺了那一團小小的人影。多虧她一身素白,否則光靠著薄弱墾光,他哪能看見她呢!
"羽塵,下來。"語氣雖然不悅,但還平緩。
沒反應。
"羽塵!"聲量放長放高了。
還是沒反應。
"我上去了。"
"主人,請你不要過來。"是帶著濃重鼻音的硬咽聲音。
"你不聽我的話?"哼,敢造反?他縱身上樹,抓下來那縮成一團、冷得發抖的冰涼身子。
"主人,對不起。請你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安靜的死去。"她首度想反抗他,掙扎著要離開他的鉗制。反正要"死了",她豁出去了。聽不聽主人的話!收不收斂口舌,好像也不重要了啊!
死?她到底在說什麼鬼話?他揪著她的衣領,將她提到眼前來,提起火氣對著蒼白的小臉低咆著,"死不死不是你說了算,我沒準你死!"
早習慣了自己影子的存在,哪能說丟走就丟走。
又一個新的認知竄入他的腦海,他早已將她視為身體的一部分了--雖然那一部分看似輕得可擬飛塵可比羽絮,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沒辦法了,我就要死了。"身子裡那麼的灼痛,冷汗冒了一整天,鮮血又一直狂流,這大概就是死亡的前兆吧!
"閉嘴。"他將她安在盤縱的樹根上坐下來。
他快速搜尋一堆掉落在地面上的枯樹枝,以打火石點火,燃起溫暖與光亮。
遺言總要交代,她的小嘴又開了,"對不起,主人,羽塵不能跟著你了!"遇見他的第一天就給出孺慕之心,再經數年相處,很不捨離開啊!她心都發痛了!
雖然他一向冷淡,有時好幾天也不會對她說一句話。可是,她認為主人也會介意她的死亡,所以她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死去,不願被主人發覺,不能讓主人因她的死亡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