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折辦的菊花是他親手摘給她的,也是他的答案,嫁與不嫁,全憑了那朵菊,所以她會點頭下嫁,他也脫不了干係。
見身旁的梅家小四又發出輕鼾,腦袋因無處支撐而微微晃擺著,看來睡沉了。梅媻姍又好氣又好笑,他真不是個適合聆聽的對象,總聽沒兩句話就跑去陪周公對弈嗑瓜子,將訴苦人的心酸當成睡前故事來幫助睡眠,真是……
不過也因為梅家小四的怪癖,讓她終於找到一個人能安安靜靜聽她說話又不會取笑她、不會因她的奢想而嗤之以鼻,這讓梅媻姍更放心地「自言自語」和梅家小四聊心事。
「陪伴了他十多年,這情分,就只值一襲鳳冠霞帔、喜帕紅縞是嗎?一個主子對下人而言,他做的,夠多了,我爹我娘都說要知足,他們真的也是很開心,光瞧那襲霞帔,上頭又是繡金絲又是系珍珠,恐怕它的價錢遠勝過我們一家的賣身錢,可是……我一直沒辦法開心起來,是不知足嗎?不知足一個主子為我所做的一切嗎?我清楚自己心頭一直有個缺憾,他替我填了好多東西,從以前開始他所做的,一件件擱在心上,但那缺憾還是在,像補不滿的,尤其是每回瞧見他一次,那缺憾就裂得越深,那缺憾他能填補嗎?還是只會讓缺憾擴張到無法癒合的地步?」被火堆煨暖的柔荑貼在心窩,掌間的溫度卻傳遞不到心裡。「他已經是一個這麼好的人,什麼事都讓我擁有完全的決定權利,他只是笑笑地等著我告訴他,我要這樣或是我要那樣,他沒有反駁過一次,哪像我爹,總是認為女人得完全聽從男人的話,爹親是天、夫君是天,什麼決定都不用問過我,他說了就算……他是個這麼好的人,可是我也痛恨他是這麼好的人,如果他能夠強硬地告訴我『我不許你這麼做』、『我不許你將我視為主子』、『我不許你嫁給梅項陽』霸道地留下我,現在我又何需在這裡埋怨著他的好……還是,對他來說,我,梅媻姍,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傢伙,我的去留對他都無所謂?」
「你若這樣想……是侮辱我三哥……」梅家小四的聲音又沉又輕又含糊,若不是四周太寧靜,很容易被忽略在風聲之中。
此時無風,所以他的嗓音,如此清晰。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來,我三哥待誰最好……沒眼的人,都感覺得出來……除了兄弟,我三哥最在乎誰……難道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才能瞧清……他心版上刻著哪一個人名嗎……」
哈欠連連中,梅家小四勉勉強強也斷斷續續地說完話,睡熟的模樣偏偏又說出一番頗具深意的言詞,讓梅媻姍無法分辨這是梅家小四單純的夢囈還是
「四當家,您……清醒嗎?」梅媻姍多此一舉地問。
她見識過梅家小四完全清醒的模樣,那簡直是——呃,判若兩人,可那個清醒的梅家小四也不是現在這副慵懶貪睡的模樣呀。
等待許久,回應她的,只有輕鼾。
果然……是睡死的。
在梅媻姍以為他會睡上好些時辰而準備起身離開時,梅家小四又開了金口。
「我是清醒的……」
「是嗎?」她懷疑。
「你等會兒……揪五、六個梅莊人問問……就知道我沒、沒騙你……」又長又黑的翹睫蔽掩的眸子沒有半分醒意,話倒說得挺齊。
「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更添惆悵。」她清楚他回的話不是指他清醒與否,而是梅舒遲心版上刻著的那個人名……
「知道了……就邁開大步,去追我三哥呀……那男人,蠢呵,你靠近兩步,他才小小跨近一寸……你退開一步,他卻退離十丈……十多年的情分,你還不懂他嗎?是因為你不要他,他才被迫不要你……你現在怪他什麼冷靜無情、什麼太好不霸道……簡直是做賊在喊捉賊……好的全讓你享去了,壞的才留給他……不公平……」
咕噥幾句「我在忙,你別吵我,等會兒再陪你下棋去」以擺脫周公的召喚相邀,梅家小四很勉強地再回到現實。
「你心上是缺憾,他心上卻是刀割……他每次如此待你,你還他什麼?你說一襲鳳冠霞帔不值十年情分……你想過沒,他要用什麼心情去替你張羅婚嫁事宜?那嫁衣雖不是出自他親手裁製,可一針一線,都是他小心翼翼交代著要怎麼繡、怎麼改……他求的是什麼?你的磕頭謝恩嗎?怕是恩沒謝成,換來了你像刀般的冷睨……這一刀,砍得多重多深……他沒喊疼,所以你就閉眼不瞧,當做他完全沒心沒肝是嗎?」欺負人也欺負得太過分羅。
梅媻姍握在衣襟的拳兒收攏,連帶揪疼了心口。
她是真沒注意到,因為他總是淡淡的笑,好似雲淡風輕,好似他什麼也不在意,只要她自己想要怎麼做,他都不會有異議,因為他笑得那麼縱容——就連那天遺她離開他身邊,他的聲音聽來也是那麼淡然,淡然到讓她輕易忽略了……他待她若有情,她是如何殘忍地傷害著他,還自以為是受傷最深的一方,甚至無恥地埋怨著他的無情無意!
傷得最重的人,已經疼到無法開口,只有皮肉之傷的人還有閒暇來嚷著自己好痛好痛、血流了幾缸、傷口裂得多大——
到底真正無情無意的人,是誰?!
咚!
梅家小四在梅媻姍起身奔回主屋的同時,失去支撐的身軀重重撞躺上一旁的落葉堆,幸好有葉堆墊底,才不至於讓那聲撞擊太過響亮。
他話還沒說完哪……
「姍姍來遲……雖遲,也該有個好結局,只是遲了,而不是完了……」
說完,再嘟囔兩句「好痛噢,嗚……」,昏睡。
第十章
「這是做什麼?」
梅項陽看著那柄插在泥地上,隨著清風搖晃劍身的龍吟劍,再瞧向將劍投擲過來的梅媻姍。